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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比写文 佛系人生

【酒白】青夜灯(珍赌坊)


其实还是中篇的内容

但是不管了,先趁着八月末占个位置再说(……)之后看情况调整(。

更新在原文下

无奖竞猜:席妹的先生究竟是谁(不猜,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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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赌坊正对着黄泉阁的大堂,酆都最大的赌坊,外头只一扇破木门,白天看去像是哪个农夫人家的院门,推门进去也只能看见一小片荒草丛生的荒院,不同的是这破木门门口立着一根细长的红木杖,杖上挂着一条锦幅,子时一过,上头就显出三个殷红的大字来:珍赌坊。

谢今墨与席方平站在门外,互相看一眼,推门进坊。

门内灯火如昼,金壁红梁,叫声鼎沸,屋顶上飘着满满排排的灯笼,灯笼内火光晃动,席方平觉得那火光奇怪,不像是在因风而晃,倒像是自己在跳,细细一看,才发现里头点着的不是蜡烛,是小人,投在灯笼上的也不是烛影,是一张张小人脸,个个都骷髅一般。

席方平被看得往后退了一退,撞上了一张方桌,方桌上码着一叠纸,一支笔,席方平这一撞,将桌上的笔撞得滚了一圈,上头的墨弄脏了纸。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细长的声音叫起来,在嘈杂的赌坊里显得格外的刺耳,“没长眼睛啊?!”

席方平和谢今墨低头瞧去,见方桌边坐着个老头,头上戴一顶黑色方巾帽,嘴边留着两缕须,眼睛细长,面色蜡黄,双颊深陷,颧骨却很突出,笑起来露出两颗大门牙,谢今墨觉得这人就是按着画册里最标准的“贼相”长的。

席方平被他那么一吼,赶忙缩了回来,挨着谢今墨冲那老头作揖道歉,“方才,方才是学生唐突了,学生没看见这儿还坐着老人家。”

那老头一看,发现不是平日里那些没长眼的那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是个白白净净仙儿似的小灵,于是原本怒气冲冲的脸顿时笑开了,“哎哟!”他笑道,“这么些年了,可总算来了个可人儿要赔身了。”

谢今墨见状一把将席方平拉到身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冲老头嚷嚷道,“赔个屁!来赌的是我!”

那老头上下打量了谢今墨一眼,脸上枯黄的褶子里堆满了不屑,慢里斯条道,“切,又来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行吧,要赌可以,生死状先签了。”

他将那被墨弄脏的纸抽开,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生死签,谢今墨拿起来细细看了,上头写着珍赌坊的规矩,规矩简单明了,就是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赌什么就赌什么,但落下的棋不能悔,说出的话不能收,押下的筹不能退。

谢今墨撸起袖子,拿了笔就要在生死状上签字,那老头却一掌挡住了他。

“你来赌,签了生死状便可进去。”他指了指席方平,“可他不赌,不能进坊,除非你把他作筹码。”

“筹码?”

“就是你可以把他拿来同人对赌。”

谢今墨听了,把笔一扔,“不行!”他同席方平说,“你回客栈等我。”

那老头又呵呵同他们笑道,“珍赌坊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来者非赌即筹,进了门,除非赌上一局,否则,想走也没门。”

两人回头一看,进来的那扇门当真消失得无影无踪,目之所及,只有赌桌和围在赌桌边的赌徒,还有屋顶上飘着的那些令人悚然的灯笼。

“既然如此。”席方平从谢今墨手里夺过了笔,“那我也玩玩吧。”他在谢今墨回神之前干净利落地签了字。

“你疯了!”谢今墨低声在他耳边怒道,“手上什么筹码都没有,万一输了怎么办,真想把自己赔进去啊!?”

“那我不输就可以了。”席方平淡淡笑道。

说得倒是轻巧!

谢今墨咬牙恨恨地签了字,看到那老头捧着席方平签下的生死状,原本就眯缝着的眼睛此时更是笑得快跟没了一样,好些赌徒转过头来指着他们,有的在私语,更多的在哄笑。

“看看,看看!又来了两个小鬼!”

“待会儿咱们去跟那书生赌赌,兴许能赢个契兄弟回来呢!”

谢今墨指上一用力,手里的笔被折成了两截,他把笔一扔,张大了双眼冲那些在哄笑和打量他们的赌徒们一个一个地瞪回去:笑!笑什么笑!老子迟早赢得你们跪下管席方平叫爷爷!

然后又觉得不对劲,席方平要这帮歪瓜裂枣的孙子干什么。

他冲席方平说,“放心,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我一定负责,你要是赌输了,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你赢回来!”

他说得豪气干云,好像席方平三个字比天还大,这模样让席方平笑得直不起腰,谢今墨气得伸手把那张笑得鼓鼓的脸颊捏成一团,“你还笑!你鬼身都难保了还笑!”

“没有……不是……”席方平喘着气替自己辩解道,“唉,我刚突然觉得,你很帅。”

“……真的?”

“真的。”

谢今墨一甩头发,背着手踱步在赌坊正中央,背对着席方平洋洋洒洒地大手一挥,“行了,开赌!”

珍赌坊下到骰子牌九,上到双陆棋牌,样样都有,坊内分六个厅,对应六界,进了哪个厅,就得守哪界的玩法,谢今墨和席方平看了看,最热闹的是中人堂和阴鬼堂,最冷清的是仙台阁,谢今墨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里头的白玉桌玲珑骰,在席方平耳边笑道,“做神仙,果真这般无趣。”

席方平问,“可你修道,不就是为了成仙么?”

“谁说的!”谢今墨捋捋自己的头发,“你看我像是要去做神仙的样子吗?”

席方平还真的凑上去,同他脸对着脸仔细看了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去修道?”

“为了快活咯!”谢今墨笑道,“况且也是欠了人情的,我答应过师父要上蜀山拜他的。”

谢今墨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赌坊,七岁就在赌坊玩,只看不赌,跟着一群人瞎叫凑热闹,八岁的时候他在赌坊里碰到个怪人,是个老头,头发灰白,穿着布衣,面无表情地挤在一群狂呼乱叫的赌徒中,每次开盅的时候都拿手指头在桌上点一点,点到小,开蛊就是小,点到大,开盅就是大。

谢今墨觉得奇怪,这老头屡猜屡中,分明就是个赌神了,怎么就没人跟着他下注?

后来他回家偷摸拿了十几个铜板,跟着那怪老头下注,十几个铜板赢了十几两回家,结果自然是回家被谢四海一顿好打。

打那以后谢今墨天天溜去赌坊,那赌神老头非但双骰一押一个准,骗子骰、摇骰都玩儿得极顺,他站在哪个人身后,哪个人便赢,谢今墨有几次找他说话:

“唉,老爷爷,怎么称呼啊?”

对方不说话。

“那我就叫你赌爷了行不?”

对方依旧不说话。

谢今墨想也许是高人总是沉默寡言点,要不然怎么保持高人的格调呢,于是他也不管了,只自顾自地说自己的话。

“赌爷,我听闻有一种人可以听声辨色,光靠耳朵就能听出蛊里摇了几个点,是不是真的?”

“赌爷,您是不是也会啊,要不然怎么每次都押那么准,唉,要不然我回头端三杯茶来,拜您为师父,您教我两手呗?”

可赌神老头至始至终什么都不说,只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骰盅。

谢今墨只当他是默许了,想回家端茶,一转身跨门槛的功夫又被人一臂给捞了回来。

“小孩儿,你拜他不如拜我呢。”

谢今墨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道士,一张脸温和正气,看着就不像是个会混赌场的人,他皱皱眉,笑道,“道长,您玩儿过骰子吗。”

那道士笑笑,也不在意,一手捻了个印,开了个酒葫芦盖,谢今墨就眼见着那赌神老头被整个吸进了酒葫芦里,他张着嘴巴看着,看完了又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赌场里的人还是只顾着看自己押的注,没人注意到这儿有个老头被活生生给装进了一个小葫芦里。

谢今墨一下跌坐在地上,看着那道士,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揉揉眼,发现那道士还在。

“小孩儿,你的赌神爷爷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了,他这辈子只输过一次,便丢了自己的性命,死后不想投胎,跟鬼差又赌了一把,才留在了人间,可时间长了竟然也忘了自己是谁,成了赌坊里的孤魂,旁人看不见他。”

谢今墨听了,干脆就瘫坐在地上了,嘴一瘪,“切,早知道,我就趁着这赌鬼被你收进去之前多赢几两银子了。”

那道士笑着拍拍谢今墨的脑袋,“你想学听声辨色?我教你。”

谢今墨狐疑地看他一眼,“道长,出家人不打诳语的!”

“我非但会,而且我还可以想摇几个点摇几个点。”那道士说完寻了块清净的角落,从袖中拿出两粒骰子,一个骰盅,“你想摇多少?”

谢今墨想了想,“今日来点吉利的,道长摇个六六大顺?”

那道士把骰盅一晃,贴着自己的腕滚了一圈定在地上,一开,两个六。

谢今墨见了两眼放光,立刻就要下跪叫师傅,被对方一脚顶在膝盖上,“教你可以,但你这师,现在还不能拜。”

“那什么时候拜啊?”

那道士解下自己腰间的那个酒葫芦,递给谢今墨,“等你再长大些,带着这个上蜀山,说是姜明之物,到时你再拜。”

所以谢今墨从姜明那儿学的第一个本事,就是摇这骰子,同姜明一样,非但能听声辨数,而且想摇几个点摇几个点,谢今墨同席方平说,“得亏先学了这本事,否则没等出关,自己就要饿死在半道上啦!”

他们现在在中人堂内,身边是形形色色的人、妖、鬼,乱糟糟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不知道在喊些什么,谢今墨一头扎进了这堆声音里。

“其实我就是个俗人,舍不得热闹,当神仙要清心寡欲,我可受不了!”谢今墨说,“我舍不得七情六欲!人世间好的坏的,我都舍不得,有好有坏才有趣嘛!我这人最受不了无聊!”

席方平抿着嘴,想了想,觉得这话虽糙,但可爱得很,先生以前说有的人,看着世俗,实则心思透亮,若是遇上这样的人,多听他讲讲话,也是有趣。他先生还说,在世外桃源不食人间烟火的是仙,于尘世中自持而彻悟的才是道,修道本就是从凡尘三千烦恼丝开始的。


这边谢今墨细细看了一圈,中人堂人虽多,却是有条,东南西北四个大角,对着骰子、牌子、棋子和花会,对赌居多,每个赌家身旁都放张矮桌,上头押着自己的生死状,每桌都配一个鬼小厮作公证,每个鬼小厮手里拿着一根鱼线似的银丝,丝上缠着一个拇指大的银钩,那是防闹事的和耍赖的,每个赌坊都有这麻烦,因而珍赌坊的坊主也最烦这两样,特给每个鬼小厮这样一个钩子,若是遇上闹事的耍赖的,直接勾魄,拿来点灯。

便是席方平看到的灯笼里看到的那些人影,这在珍赌坊叫做钓瞎。

所以珍赌坊这地方虽小,但天上地下,六界之内,数这儿的规矩最大,在珍赌坊,不论你是神是鬼,是尊是卑,都得守规矩,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就算你是玉帝也没用。

中人堂门边站了个把门的小厮,满脸油腻腻的笑容堆在脸上,又僵又谄,让人看着别扭,他朝谢今墨和席方平问道,“二位想玩儿些什么?”

“骰子!”谢今墨喊道。

那小厮往里头人最多的一个的角落一指,“喏,那儿。”

骰子这玩意儿,外人拼运气,内人比手巧,开盅就定胜负,摇骰子的人爽快,旁边看的人跟着叫“大大大”“小小小”,喊个热闹,也能蹭到些爽快。

谢今墨看了一圈,珍赌坊内的赌桌旁都立着个作裁的小厮,两个赌家一人手边又放一个矮桌,照规矩,参赌的双方都要先摆上自己的生死状和筹码,等作裁的小厮验明了后才开赌,谢今墨眯起眼,玩骰子的都聚在东角,分了九桌。

谢今墨指着当中最热闹的一桌,向把门小厮问道,“那桌坐的什么人?”

把门小厮像是生来就被带了这张油腻腻的笑脸,改也改不掉,他脖子也没动一下便回道,“客官想必是问骰娘了,她是珍赌坊的元老,也是坊内骰子玩儿得最好的。”

“哦?”谢今墨笑道,“有多好?”

“这——”把门小厮拉长了音,依旧笑着,“玩儿得有多好,客官不妨同她一赌。”

他话音刚落,那闹哄哄的赌桌旁就爆出阵阵呼喝:

“输啦输啦!堂堂百鬼什长,把自己的魂儿搭进去啦!”

“多谢骰娘又给珍赌坊多点一盏鬼灯!”

“下一个来送死的是谁!”

呼喝间,谢今墨与席方平眼睁睁瞧着一缕浊烟似的魂发出一声刺耳的凄厉嘶吼,随后被硬生生收进了一盏铜铸镂花的灯里,化作一苗火光,跳了几下,灭了。

“我还指望一个什长的魂儿能有多禁得住烧呢。”人群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半嗔半怨,却嗔怨得软糯,听得人耳根子也发软,“七夜,这就当是帮你清理门户了,不谢。”

她口中的七夜是珍赌坊的坊主,也是酆都城城主,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女人,披着纱衣,一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桌边,长发松松地挽成个髻,垂了几缕下来,贴着颈子,一张鹅蛋脸上的神情也慵慵懒懒,双眼却十分精明,开盅的时候那双杏仁眼便慢慢地抬起来,含着笑往谢今墨这一瞥,又滑到了他身旁的席方平身上,她笑问道,“方才,是谁在问我?”

谢今墨“嘿嘿”笑道,“是我。”

他穿过阵阵哄笑声,踱至骰娘的赌桌前,双腿一跨大大方方坐在她对桌,嬉笑道,“是小生我不怕死,想跟骰娘赌上一赌。”

骰娘不似其他看客,她左右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小道士,此人是凡间人,肉眼瞧着邋邋遢遢,说是道士,却像半个乞丐,但在她眼里看来,这小道士双眼含着金火,是个至阳之魂。

“你想跟我赌,那小兄弟,可有赌注?”她问道。

谢今墨摆摆手,“我身无长物,唯一的宝贝也押在守城老妪那啦——”他叫道,“不过我想骰娘也看不上凡间器物吧。”

骰娘听了大笑,她笑起来颇为惊人,谢今墨曾收过一串汉中来的花鸟镂纹银铃,大风一吹,啷当作响,比不得江南风铃娇滴动听,却别有一番塞上的爽快风情,与如今骰娘这笑声如出一辙。谢今墨摸摸鼻子,等她笑完了才问道,“骰娘想要我的什么?我递上作押便是了。”

骰娘倒也不急,她一双杏眼先缓缓转一转,目光在谢今墨身旁的席方平身上摸了个透,回到谢今墨这儿,才开口,“我觉得最新奇的,已经有人定了,那也没辙,只能要小兄弟你的阳魂了。”她指了指手边一盏灯,这灯做得也好生奇特,用一块黑铁铸成,做成个荷花模样,却又黑又旧,看上去丑得不得了,再仔细点看,会发现更奇怪的是,这灯没有灯芯。

骰娘道,“我这灯缺个火,点不着,若是我赢了,小兄弟你的魂便拿来给我点灯,如何?”

“倘若我赢了呢?”谢今墨刚问出口,周围一圈儿的赌徒比方才笑得更为夸张。

“你若赢了,骰娘便将鬼鉴四宝送你,这笔,捏着想什么画什么,千年不秃,这墨是千年寒冰墨,画了沾水不开晕,风吹不褪色,这纸是玉树浆的纸,撕不烂烧不毁,至于这镇纸,是玄铁所铸,虽有缺口,却能定神。”

谢今墨听了,眉头拧成一团,嫌弃道,“我一不会画画二不会写诗,要这文绉绉的玩意儿作甚!”

“你不会,身旁还没有人会么?”骰娘笑笑,“况且我的赌注,自然不会只押这些个物件。”

“那还赌什么?”

“倘若你赢了我,我便还你一梦。”

谢今墨摇摇头,不屑道,“又成不了真,我做梦有什么用。”

“你很快便会懂的。”骰娘说,她一指绕着发丝,眉眼都含了笑,“有些以假乱真的美梦,可是会让人上瘾的。”

谢今墨听得不甚明白,不过摆在他面前的这四样文器倒是漂亮,镀金精雕,精巧大气,他侧头同席方平嘀咕道,“这比她的那盏破灯好看多了,我将这些赢过来送给你如何?”

席方平倒也不说话,只点点头。

“我要是输了,阳魂可就要作灯油啦!你都不担心?”谢今墨嚷嚷道。

席方平笑笑,“我若拦你,你不是比作灯油还难受,你输了,我同你一起作这灯油便是了。”他说话一贯风淡云轻的,透着股天真劲头,谢今墨本只想调侃一番,反倒被他这坦荡模样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便轻咳一声,转过头来冲骰娘笑道,“我们怎么个赌法?”

“最简单的,比大小,一局定胜负,得小的,便是赢家。”

谢今墨心头暗喜,这大小骰是他从小玩到大,姜明教他的第一招便是听声辨数,于是他爽快地撸撸袖子,“请!”

“请。”

二人请过之后,拿盅便摇,谢今墨才听第一声便感觉不对,常人摇骰听来轻巧脆生,一是一,二是二,可这骰娘摇起的骰子,听着混混沌沌,每一粒骰子都似软绵绵地融在一块儿,叫人听不出个轻重。

这地方邪门,骰子上尽是些阴魂气,混在一块儿扰人耳根,谢今墨轻哼一声,却也不慌,屏气定神,将其余杂念连同一切声响都剥开了去,耳朵里只剩那盅内骰子的摇晃声。

渐渐的,也听出些轻重了。

只是这轻重之声越是清,谢今墨脑内却越觉得乱,如今在他听来已不是二颗骰子在摇,是三五颗、是百十、上千颗。

声音越重越多,一下一下敲着耳朵,敲得谢今墨双眼也发了昏,周围的人与鬼影相重重,糊成一团,只眼前骰娘那似笑非笑的眼还清楚着,一股股妖气浸着香,直勾勾地向他而来,沁入眼里、耳里、鼻里、五脏六腑里。

“哎哟,混啦,混啦!”旁边的鬼赌徒们叫道。

“小道士,这骰娘的惑术如何?”

谢今墨脑子直发冷,手中的蛊也越摇越重。

“你一个蜀山的入门弟子,难道连我这小小的惑术都破不了?”谢今墨恍惚间听得骰娘对他笑道,“莫非姜明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你认识我师父?”谢今墨惊道。

“颇有些交情,他在教你怎么听骰摇骰之前,没同你讲过何谓‘赌’么,小道士?”

何谓赌?姜明似乎是说过的,姜明说,“赌富贵,有命,赌生死,有天,你遇到我,也是冥冥之中,上天安排我来同你说这番话的。”

“那我怎么知道自己命该不该绝?”谢今墨问。

“当你赌上命的时候,你问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你必须要做到的,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姜明答道。

自然是有的,我还要上蜀山呢,因为我答应席小书生带他上蜀山看雪的,这可是行善啊,谢今墨想,老天总不会不答应吧,除了我,没人会对这小呆子这么好啦。

他如此想道,手中的盅也停下来了,放在桌上。

“不摇了?”骰娘问道。

“不摇啦……”谢今墨笑起来,他脸上冷汗连连,眉眼都被濡湿了,一双眼睛却变得清亮,他摸摸发痒的鼻子,抹开一层血。

“骰娘,开蛊吧。”

“开!开!开!”鬼赌徒们喊得震天响。

“不必了。”骰娘笑道,一手点在谢今墨额上,沿着他脸廓滑上一圈,谢今墨顿闻着一缕茉莉清香,钻进鼻子,将心肝肚肺里的浊气清了个干净。

“小道士盅里的骰子已经碎了个干净,这局骰娘我认输,小道士,鬼鉴四宝你拿走吧。”她看一眼席方平,“小道士毕竟是还有大事要做的人,可不能让他绝命在此处。”

一时间,整个珍赌坊炸了锅。

一个凡间来的小道士赢了骰娘,上一次骰娘输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来给谢今墨送鬼鉴四宝的鬼小厮笑眯眯地说道。

“三百年前骰娘输过?”谢今墨奇道,“一定是个有闲功夫的神仙!”

“可不是神仙。”那小厮说,“也是个凡人,是个书生,姓上官,他是个瞎子,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摸骰盅,便赢了他朋友的一条命来,喏,他的名字在那亮着呢。”

谢今墨与席方平顺着那鬼小厮指的地方看过去,珍赌坊的角落里放着盏灯,昏黄的,灯罩上画着水墨竹,印着“上官泉”三字。

如今那角落又添了一盏灯,灯罩上画的一个酒葫芦,印着谢今墨的名字。

“真是个奇人。”谢今墨同席方平说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眼书生,能抵得住骰娘这般厉害的惑术,还赢了?”

“我倒觉得,不是书生厉害。”席方平笑道,“是骰娘心软。”


谢今墨赢了骰娘,浑身都透着股畅快淋漓的劲儿,他不是个贪赌的人,来珍赌坊只是过个瘾,如今瘾过完了,要走,却被拦了道儿。

“怎么,堂堂珍赌坊还想赖账不成?”谢今墨叫道。

“珍赌坊从不赖账,也不出千,只不过珍赌坊有珍赌坊的规矩。”画押地方的小厮还是那副贼兮兮的模样,笑道,“你如今赌了一局,可以走,这小灯灵不行。”他指着席方平,“珍赌坊是个赌的地儿,可不是晃悠的地儿。”

谢今墨这才想起还有这一遭,席方平画的押还被扣着,拿不到那画押的纸,便没出赌坊的路。

“那——那我替他赌一局便是!”

“这可不行,签的字是他,画下的押也是他,如何替得?”

谢今墨气急败坏,还想同小厮理论,席方平却笑道,“行,我去同人赌一局。”

谢今墨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睁睁见着席方平径直往一件隔间走去。

那隔间在赌坊最里头,房门涂着朱红的漆,柱上挂着“太极棋”三字,与其他赌局相比十分冷落,那隔间方圆几里内,唯一称得上能动的活物的,只有一个守门的鬼小厮罢了。

“这你会?”谢今墨指着柱上挂着的字。

“以前先生教过。”席方平答道。

“胜算如何?”

“与先生下,对半。”

“与别人呢?”

“我只与先生下过。”

谢今墨哑然,可也拦不住席方平推门而进了,他想跟进去,可那门已经关上,任他如何拍打也纹丝不动了。

“别费劲了,这门你开不了的。”守门小厮说道,那是个面如死灰的鬼小厮,说话也阴沉沉的,让人不快。

“这里头究竟什么人?”谢今墨问。

“定这珍赌坊规矩的人。”那小厮答道。

 

房里只一人,一桌,一椅,桌上放着棋盘棋子与一盏油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那人书生模样,眉目英挺,脸廓硬朗,见席方平进来坐下,露出个颇为稀罕的笑容,“小兄弟怎么想到来这儿下这闷闷的太极棋了?”

“整个赌坊,我只会玩这个,不赌我出不去。”

“你若输了,照样出不去。”

“不赌,我肯定出不去,赌了,我兴许能出去。”

“哦。”那阁主挑眉问道,“你有多少胜算?”

“与我先生下,五成胜算,与你,不知道。”席方平答得老实,老实得引对面的人大笑起来。

“在下七夜,小兄弟如何称呼?”

“席方平。”

七夜将桌上的棋摆开,双指在油灯灯芯上拧了一拧,那灯点起蓝火来。

“我不好赌,在这摆棋局只为消遣,这油灯灭前,我若赢不过你,便算我输,如何?”

席方平点头,算是应了。

这太极棋是他先生特意教他的,先生说,席方平生性韧得很,学太极棋正好。席方平的先生是个极怪诞的人,他常说观其局,察其人,席方平与他对棋,却永远看不透先生这人,先生的下法千奇百怪,章法亦极其荒谬,倒是真对了个先生名字里的那个“谬”字。

与眼前这叫七夜的人不同。

七夜是个极方正的人,棋步与他那身书生袍极不相称,别人下棋是在棋盘上拉几根线布局,七夜下棋则是在棋盘上且网且织,密密缜缜的,织的还是铁丝网,将人困缚当中挣扎不得之后,再势如破竹地杀伐,像个攻城的将军。

席方平笑道,“在珍赌坊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七夜先生这样的君子,真是个奇事。”

七夜也笑道,“在珍赌坊这样的地方,居然会进来一个如此灵秀的小灯灵,才是奇上加奇。”

席方平的下法别无花样,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罢了,那棋子只随随意意地往四方散开,走得逍遥自在,奇怪的是每一步都恰能将七夜的棋子化得分毫不差,一盏油灯的时间下来,竟难分伯仲,只得个平局。

七夜看着那已燃到芯根的火,摇头笑道,“时间到了,若这样分不出胜负,再下个几十几百年也只落个平局,按约定,这局算我输,你可以走了。”他说罢,自袖内摸出一对吊坠。

这吊坠形状奇怪得很,一长条的铜块上刻出对男女来,看久了又像是一对符咒,下面系着红穗。

“这是什么?”

“这是姻缘坠,下头的红穗是以前月老输给我的红线,拿着这姻缘坠,可续前缘,可定来生。”

席方平其实想不到自己拿这姻缘坠有何用,但碍于情面,还是收下了。

他只是一泯魂灵,用不着同什么人定前世来生的姻缘,席方平想,送给谢今墨?可他是个道士,先生说道士是不动情的。

 

太极棋阁外,谢今墨对着那比死人还要死的鬼小厮快要挠秃了脑袋,在外头的人也好,鬼也好,听不见里头的半点动静,任凭谢今墨如何念口诀,那门都密不透风,那守门的鬼小厮也纹丝不动。

骰娘这边因跟谢今墨赌完了一局,算是过完了今日的瘾,见谢今墨愁眉苦脸地在太极棋阁外坐着,便笑眯眯地上前,问道,“那小书生进去了?”

“嗯。”谢今墨答得闷闷的,“说什么自己只会下这个,拦都拦不住,这里是什么人,多少底细都不知道!那小呆子说只跟他先生学过几年这玩意儿,还只跟他先生下过,胜算对半!”谢今墨叫道,“对半!还敢进去!”

骰娘越听越觉得有趣,“小书生进去多久了?”她问。

“快一炷香了。”

“那要出来了。”

她话音刚落地,门便开了,里头出来的一个完好无损的席方平,后头跟着一个七夜。

“你输了?”骰娘向七夜问道。

“输了。”七夜答。

骰娘笑起来,拍手道,“自打那上官小子之后,好久都没发生过这么有趣的事儿了!”她朝谢今墨与席方平挥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说罢,谢今墨与席方平手上的生死状烧起来,那火冷冰冰的,一气儿烧到他们的袖子上、身上,直到将他俩都吞了进去,连根头发都没剩下了。

珍赌坊还是那么乌烟瘴气地热闹着,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于正在赌的众生而言毫无干系,只角落里又亮了盏灯,灯罩上画着江南水墨的桃花,上书“席方平”三字。

“那席小书生真有如此厉害,你堂堂珍赌坊坊主,酆都城鬼王七夜都赢不了?”骰娘问。

“棋就是棋,输赢与我是七夜有何干系?那小书生心思清灵,也无怪乎张谬先生喜欢。”七夜答道,转念一想,又说,“不过我们与那两个小孩儿这赌局,可比不上姜明道长与张谬先生那赌局来得大,如今,我倒真想看看他俩最终谁输谁赢了。”


另一边,谢今墨与席方平睁眼已回了客栈,外头还是黑魆魆的夜,浓雾不散,谢今墨四处瞧了瞧,房内还是他们出来时的模样,连烛火似乎都才刚燃上,不见半寸短,仿若他们从未踏出过这房门半步。

除了桌上多了一幅文房四宝之外。

谢今墨夺门而出,趴在楼上冲那死气沉沉的掌柜喊道:“掌柜的!我们出门多久了?”

那掌柜正拿着块土捏人,听到谢今墨的喊话头也不抬,回道,“半盏茶的功夫。”

不可能,他们在珍赌坊少说呆了大半个晚上,照常理回来应是要天亮了。

“珍赌坊自有规矩,不仅有赌的规矩,也有自己的时辰规矩。”掌柜的又说。

谢今墨这才回了房间,仔细端详起那副墨宝来。

那副墨宝并无特别之处,笔是最普通的笔,上头连个刻字都没有,砚也是最寻常的砚,放在那像一块被磨平的灰色石头,谢今墨左看右看,看不出个花样来,便问,“这莫非就是骰娘的鬼鉴四宝?”

“看起来,正是。”

谢今墨颇有些失望,他往床上一躺,说道,“我还指望是什么稀世的宝贝呢!”

席方平凑近闻了闻,这墨是茉莉香,色泽润得很,他拿笔沾了些,点了几滴在纸上,发现那墨是乌黑,席方平将纸移到灯下,又成了青黛。

“这墨会变色,倒是好玩儿。”席方平说。

谢今墨摆摆手,“你觉得好玩儿就好,本来就是赢来送你的。”他句末时候打了个哈欠,便接着说道,“我要先睡上一觉,明早我们就出城。”

他说罢阖上眼跌入梦里去了。

说来奇怪,谢今墨少有做梦的时候,梦里他也闻到了茉莉花香,这香味闻着却同先前有些异样,不似先前那般清,沁入鼻息间竟还带着温热。

谢今墨被这愈发浓烈的气味又熏醒了,他睁开眼,还是那个房间,他看见席方平逆着灯光在作画。

“你没觉得这墨的香太浓了些?”谢今墨问道。

而后他便见席方平放下笔,谢今墨隔着床帘,眼见着席方平的身影隔着床帘朦朦胧胧地近了,茉莉花香一下似乎又淡了许多。

“怎么?”谢今墨笑道,“你一个灯魂也要睡觉?”

“不是。”席方平撩开床帘,露出那张素净白皙的脸,上挑的双眼里带着水莹莹的笑意凑近,直直地凑到谢今墨的眼前,“我想好好看看你。”

他同谢今墨鼻尖对着鼻尖,气息都交缠在一起,席方平身上带着股清浅的香味,不知是方才染了墨香还是附在那青夜灯上久了,沾了香,那香气勾得谢今墨想再凑得近些,闻闻他那青丝间是不是也渗进去了这香,尝尝他嘴里是不是也有茉莉清甜。

谢今墨想至此,赶紧在心里晃了晃脑袋,干巴巴地问道,“看——看我作甚么?”

“想画的人,想记在脑里,心里的人,总要看看清楚。”席方平睁着他那双还未通人事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虽然我已经是个孤魂了,没有心了。”

“为什么要记在心里?”

“你对我好啊。”

谢今墨笑了,“你爹,你先生,他们对你不好?”

席方平寻思了一下,极为认真地答道,“也好,但跟你不一样,至于哪儿不一样,我也说不清,但我想把你的模样刻在我骨子里,魂魄里,这样兴许下辈子见着你还能认出你。”

谢今墨端坐起来,“下辈子?”

“下辈子。”

席方平的眼里映着他的影子,他知道他的眼里也映着席方平的,这让谢今墨脑袋发热,他伸手一把捞过席方平,将他整个人捞了过来。

夜里无风无月无雪,但谢今墨眼里见的、舌尖捉到的都是风月之味,床帘轻轻摇,摇了一水的香,直到翌日清晨才散去。

 

酆都的清晨凉得很,谢今墨是被凉醒的,醒来发现怀里空荡荡的,抬眼一看,席方平在自己眼前,规规矩矩地在桌前端坐着,画成的人像画落了一地,他还在画着眼前的一幅。

看起来画了一夜的样子。

谢今墨抹了把脸,昨晚的情形又浮上来,席方平那双浸在水汽里的双眼是清清楚楚地看进自己心底的,挠得他心尖发痒,可想起来又有些不真切。

“昨夜……”谢今墨问道,“昨夜我就这么睡过去了?”

“嗯?”席方平颇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是啊,你昨夜连衣服都没解,同我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叫都叫不醒。”

谢今墨这才想起骰娘的话,她还送了自己一个以假乱真的美梦。

看来昨晚只是一个春宵美梦罢了,谢今墨想,他咋咋嘴,干巴巴空落落的,有些失落。

“怎么,嘴馋想吃东西?”席方平问道。

是啊是啊,想吃你!谢今墨闷闷地想,起身跨过那些被丢弃在纸上的画,一屁股坐在席方平边上,问道,“你画了什么画了一夜?”

“画你啊。”席方平答,“我昨日不是说,想把你好好画在脑子里吗,你看。”

谢今墨瞪大的眼一下变亮了,“原来这话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席方平不解地皱皱眉,“我骗你干嘛。”

他将那画举起来。

那画画的是云水和山影,这渺渺茫茫的天地间,有个人,穿着灰色的道袍,别着道簪,发丝被风吹得散乱,根根都飞扬出少年意气,腰间有个酒葫芦,背上背着一把木剑。

“这都看不见我的脸。”

“但我就是要记得你这个样子。”席方平说。

他昨晚想了一样,谢今墨平日里是什么样子?眉梢含着笑,眼里闪着光,他一笑,一瞥,万水千山的纵情全自眉眼而出,多么恣意酣畅的人啊,天地为家,日月入怀,山水间一逍遥客。

他昨晚画了一夜,却总觉得不够,他想留在心里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谢今墨?

直到天边泛白,席方平眼见着金光在酆都城的雾气里漫开,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倘若自己不在了,谢今墨会如何过?

但愿也能如现在一般,仗剑天涯,四面清风,莫不逍遥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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