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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比写文 佛系人生

【酒白】剑魂(上)


【剑魂】

“心之精爽,是谓魂魄,本从形气而有。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也。附形之灵者,谓初生之时,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此则魄之灵也;附所气之神者,谓精神性识渐有所知,此则附气之神也。”

 

01 潭中剑

莫一兮是在蜀山下的清水潭里发现这把剑的。

那是莫一兮拜入蜀山后第一次下山,想来也奇怪,下山前一晚他无端地做了一晚的噩梦,只一闭眼,脑海中就一副烽烟四起的乱世景象,胸口似被一口闷气堵着,躁得他一整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捱到天边泛白,莫一兮就索性起个大早,背上行囊踏着熹微晨光就往山下去了。

“我这还没过而立呢,怎么就没个好兆头。”莫一兮嘀咕着,走到半山腰时忽然看见点点微弱的蓝光从清水潭上的寒雾中透出,细细一看,才发现那地方燃着一团薄薄的青蓝色的鬼火。

彼时大寒已过,而立春未至,吐息之间都渗着濛濛寒意,不过清水潭上的冰面已有了裂口,

莫一兮来到清水潭边,刚靠近潭水便感到一息锋利之气自冰缝中泻出,莫一兮想这潭水中莫不是藏了什么神兵鬼器吧,他俯身透过潭上的薄冰朝潭水里看,果真见到潭底躺着一把剑,幽幽地泛着寒光。

这是附魂于物,遇精而化形。

他常听师兄们说,人死而魂散,但若是执念过深贪求凡尘者,则会留一灵不泯而附于物,这把剑想必是附着什么人的一缕魂魄,吸了几年蜀山的清灵之气,不日便要成形了。

莫一兮仔细看了看潭底那把剑,剑鞘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一股剑气倒是清奇,虽冷然得很,却透着一股灵动,不似其他魂器那般阴气沉沉的,实为稀罕,莫一兮被这股剑气撩拨得心动,想是若能收为己用,必定大有作为。

“你呀,好运气碰到我,如果是我师兄,二话不说就将你超度了。”莫一兮对潭底的剑如此说道,便咬牙解了衣带跳入潭水中要去捞那把剑,没想到刚碰到剑鞘手心就被划了一道口子,渗出血来,莫一兮一看,顺手以血为引画了个结印,又渡了一脉阳气方才把剑上这股狠烈的戾气压下,让他把剑带上来。

“好心带你出这暗无天日的清水潭,你反倒要伤我?”莫一兮将剑立在雪里,从衣服上撕下块布条绑在伤口上,咧嘴对着它骂咧咧道,这剑倒也十分通灵,见莫一兮无甚恶意,即刻便敛了戾气,莫一兮这才伸手擦去那层碍眼青苔,只见这剑鞘雕纹精细,剑身一出鞘更是寒光阵阵,锐气尽现。

莫一兮将这剑握在手中,发现剑柄亦做得精巧,握着十分衬手,挥舞起来也轻盈异常,即便是作个寻常凡器也是上乘之作,更别说这剑身又浑然透着股澄灵之气,是把罕见的通灵剑。莫一兮越看越是喜欢,想这剑的主人生前应是位清冷的世家公子,否则这剑气怎会如此秀灵贵气,他又看看自己手上被划出的那道长长的口子,摇摇头,想这位公子怕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主,该不那么好收作己用。

莫一兮眼珠转了一圈,心下打了个算盘,对着剑挥挥自己被伤到的手,笑道:“唉,算我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这样,我来跟你做个交易,你帮我捉小妖,我将它们的精魄炼出来给你,助你成形,怎么样?”

那剑身闪了闪清光,算是答应了,莫一兮喜得双眼发亮,将剑收入鞘中,指尖摸到剑格处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低头看看,只见两个龙飞凤舞的小字,看着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定一?这是你的名字?”那剑兀地动了动,似是回应,莫一兮笑了笑,将剑系在腰间,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名字:

“定一,定一,并有天下,定于一尊,真不知你这名字是好是坏。”

不过是好是坏都不重要了,莫一兮想今后有此灵物作伴,这一路也不至于太乏味。

 

02 玉魄

莫一兮在山下碰到个怪人,是个老头,戴了一顶蓑帽,留着夸张的花白胡子,一身松垮垮的白衣颇为仙风道骨,阖着双眼站在雪里一动不动,若不是吐息间的一丝丝氤氲白气,莫一兮还以为他是个死人。

蜀山是极灵之地,常有些圣人来此清修,也引些装模作样的异人在山下转悠,喜欢把轮回因缘之说挂在嘴边充作世外高人,骗取几个钱子,莫一兮早就见怪不怪了,因而对眼前这位老人也不大在意,只当他是个半仙儿,不想多加招惹,于是默不作声地走自己的路,经过老人身旁时却兀地被抓住了胳膊。

莫一兮一惊,转脸看着这老头,对方摘下头上的蓑帽,露出一双清亮的眼来,笑意满满地朝他作了个揖,“施主可否借腰间这把灵物给老朽一看?”

莫一兮一手摸上剑柄,感觉剑身轻颤,似有躁动,他想这剑性情不定,到时候只怕又误伤了这位老人,便朝老人笑道,“前辈,这只是废铁一堆罢了,没什么好看的。”他刚说完,剑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在不满自己被说成一堆废铁,莫一兮讨巧般地握了握剑柄。

老人捋着胡子朗声笑笑,对莫一兮说道,“施主你也别蒙我了,这剑上附着一缕清魂,想必这剑的主人生前便是个灵秀之人,死后附魂于剑上,被蜀山的清气灌了几百年养成了这么一把灵剑,若是让它多吸食些日月华光和精魄,不出七日剑灵便能成形了。”

莫一兮一听这话,明白此人应是个货真价实的真人,便也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老人回个礼,“前辈是个行家,只是这剑性情未定,怕剑气无眼,伤了前辈。”

“你这手上的伤是它弄出来的?”老人见莫一兮手上的白布还在渗血,皱了皱眉头,又抬眼细细打量了莫一兮一番,这后辈眼神虽懒懒散散的,眉宇间却凝着一股骄气,如日似龙,颇有帝王之相,必非寻常人等,又偏是让他捡了这世家公子的遗剑,其中想必是有些冤冤孽孽尚且纠缠着,因而叹息道,“小道士,这把灵剑虽是世间少有,但它也负了累累血债,因此戾气才如此之重,既然与你有缘,日后便是小心呵护为好,万不可再让它沾染血气,否则这清魂变成魍魉鬼,可是麻烦。”

“那是自然,我只让定一同我一起摆个剑阵收服些小妖,我哪里舍得那些个污血浊水来弄脏它呢?”莫一兮摸着剑鞘笑嘻嘻道,“前辈放心,晚生自会细心呵护它的。”

“既已身死,遑论七情。”老人俯首对着那把潭中剑柔声说道,伸出手指轻点了下剑首,只见一丝白光化去了刚聚起的狠戾剑气,老人转而又向莫一兮说道,“这么好的剑没个剑穗可惜了,老夫这正好有一把,虽然有些时日了,但还能一用,送与你们如何?”

莫一兮接过一看,那剑穗上系着一块猫眼大的玉石,晶莹圆润,握在手里很是滑腻,还透着丝丝凉意。

“此乃玉魄,能采集天地之气,万物之灵汇于剑身,应能助它抵挡一些妖魔邪气,这凡间可不比蜀山这纯净之地,你们还是小心为好。”

“多谢前辈!不知前辈怎么称呼……”莫一兮一声“呼”字音还未落,眼前已不见了方才的老人,这高人多是来去如风, 脾气也怪,莫一兮摇摇头,为定一绑上了剑穗,那块玉魄石映着雪光,似是含着银河之水,通体流光剔透。

“这玉石的这股子清冷劲倒真跟你相配。”莫一兮笑道。

 

03 旧梦

莫一兮惊醒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黑,只有眼前一团行将熄灭的火堆,还跳着星点火光。

这是他下山后的第三日了,接连三日,他想许是因为睡破庙的关系,连连做梦,他揉了下僵冷的脸,想到梦里的莺声燕语,下一刻便狼烟四起,这起起落落大悲大喜如同铁壁般同时向他挤压过来,着实闷得难受。

他抬眼望向庙口那两扇残破的门,今夜是个晴夜,无风无云,月光如注,那把潭中捡回来的剑被搁在亮堂的月色里,整个浮着一层银辉,莫一兮挪到它侧边,伸手摸上剑鞘,又拿指尖摩挲着剑格处的那两个字,嘴里轻声地反复呢喃:“定一,定一,会是个什么样人呢?”

灵剑上的浮光流水般顺着莫一兮的手指缓缓而上,涌向他的心口处,莫一兮觉得心口一股躁火被堪堪压下,他勾起嘴角,感激般地朝灵剑笑笑,心想今夜反正也是睡不了了,便盘腿阖眼打起坐来。

入定之后,莫一兮掉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围忽然明媚起来,春风微醺,杨柳依依,一派江南的好春光,他脚下踩的是青石路,身后是一池碧塘,显然是哪位权贵人家的府邸,还是庭院内。莫一兮往前走了几步,这青石路曲曲折折的,两旁都栽着老树,显得这庭院更大且深,他绕了几个弯,才见下一个路口处透出一隅凉亭。

莫一兮择了路旁一棵最为宽大的老树藏身,在浓郁的枝叶间只勉强看见凉亭内有两个人影,一人穿着明黄的广袖锦衣,看上去极为华贵,另一人则一袭月白的素袍,外面笼了一层墨黑的纱衣,像是江湖侠士,又有几分世家子弟的味道。

莫一兮其实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越看这两个背影越觉得熟悉,就连这似乎没边的庭院和这隐蔽的凉亭也让他觉得愈发熟悉,他细细一想,才惊觉这地方他前几日才梦到过,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今日倒来了个切实,想到这,莫一兮一拍自己脑袋,想是自己怎么又入了梦,好似中邪了似的,自从他下山那天开始便接连陷入梦魇中。他扒开枝桠想看得更清楚些,眼前忽地白光一闪,晃得他睁不开眼,等下一瞬,他又换了个地方。

莫一兮睁眼前先是闻到一股极淡的柔骨幽香,又听到几声女人的娇笑,接着入眼的便是满目的轻纱幔帐,让他生生起了层鸡皮疙瘩,这鬼地方像是个烟花之地,不过是这精雕的床头和极品的檀香让这地方看上去尊贵了些许,但还是盖不住一股子的靡靡之气。这房间很大,却只在中堂地方点了几盏灯,莫一兮听到一阵微弱的脚步声,立刻闪身没入阴影中。

“臣皇甫定一,见过太子。”

帐外进来一人,依旧是那身月白素袍和墨黑的纱衣,声音清亮,应该是个少年人,这句话被他一字一句咬着说出来,带着微薄的怒意,不像是来觐见太子的,反倒像是来数落流氓的。莫一兮隔着一层纱看他,对方身子清瘦颀长,见了他口中的“太子”也不下跪,仰着下巴就草草抱了个拳,算是行过礼了。

哪有这样的臣子?莫一兮想,随即惊得差点叫出来——

皇甫定一?定一?灵剑之主?

“定一公子快进来,太子殿下说有好东西送你呢。”

开口的是个女人,光听声音就千娇百媚,语调酥酥软软的,听得莫一兮身上又是一层鸡皮疙瘩,这太子看样子是个荒淫无度的主,对这臣子倒是挺纵容的,由得皇甫定一对自己这般无理。

对面的皇甫定一“哼”了一声,开口说道,“太子殿下就算搜罗到再花哨的玩意儿,也不必深夜召集在下吧,跟往常一样送到在下寒府便可,我自会嘱咐门童往柴火间里送的。”

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莫一兮听着直想笑,这清高冷傲的小模样该是灵剑主人没错了,说话一板一眼的,拐弯抹角地呛人,还挺可爱的。

“皇甫公子有所不知,今日之物可非往常那些东西可比的。”答话的还是刚才那位女子,这话音刚落,莫一兮便见一道寒光自帐内闪出,“峥”地一下定在皇甫定一跟前。

这凌厉的剑气和寒光他再熟悉不过了,可不就是那把潭中的剑,看来确是皇室之物,也难怪打造得如此精细。

“太子殿下说了,他好不容易才寻得这么一块玄光寒铁,都拿来铸了这把剑,也只有皇甫公子你能配得上它。”

莫一兮想,这太子莫非是个哑巴不成,尽让这女人替他传话,他刚想撩开纱帐看一眼那位剑主,也顺带看看那古怪的太子,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自胸口蔓延开来,身子骨从里到外地结冰似的,一时间连血都冻住了,眼前倏地一黑,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动弹不得,天地间只剩一片黑幽幽的冰天雪地。

 

04 剑灵

等莫一兮能动弹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留宿的那间破庙,布满蜘蛛网和尘土的佛像上映着晨曦微光,看来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但是自己似乎已经历过一番生死轮回般,接着便感觉手上传来黏糊糊的痛感,低头一看,手心上原先被划开的那道口子现在又添了新伤,正往外冒血。

莫一兮浑身无力,看什么都隔了层浓雾似的,他伸手去握那把剑,发现剑上灵气没了大半,心里一惊,刚伸手想画符察看灵气去向,脑门上就挨了一下,耳边有人说话:

“笨道士,入了梦魔布的界还睡,再睡下去也不用修道了,直接飞升去。”

这语调很是熟悉,清清冷冷的,一板一眼地拐着弯呛人,但声音却很稚嫩,有些奶气。莫一兮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事物渐渐明晰起来,看到自己面前站了个孩童,六七岁的模样,身板却是比一般小孩要小上一圈,一张小脸倒是白皙,玉琢似的,就是没多少血色,眉目很是十分清秀,乍看之下跟个女娃一样。

莫一兮摸了摸剑,又看看这小孩,试探性地叫了声“定一?”

那小孩仰起脸“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小手一甩,甩了只四余寸的虫子在他身上,已经僵死,莫一兮拿起来一看,是只食梦虫,这些虫子靠梦魔为生,状似蜈蚣,专挑中了梦魇的人下手,钻入人体内啃吸骨血,吃得越多个头越大。

“要不是我昨晚用剑气护住你的心脉,你恐怕早就被吸干了精气,空剩一副皮囊了。”小定一说道。

“这么说你还真是这剑的剑灵?”莫一兮笑道,他伸手捏了捏对方有些肉乎的脸蛋,被一掌拍开,“这才三日你怎么就成形了,还是一副小孩模样?你死的时候至少该成年了吧。”

定一指了指剑穗上的玉魄,答道,“是那老前辈送的玉石助我的,不过也只够我保持这孩童模样,我需要多些精魄才能完全成形。”

莫一兮看这小娃有模有样地抬着下巴说话,很想把他抱怀里使劲揉揉,又怕这到时候人家生气在自己身上又多划十道八道口子,便忍住了,只问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梦到什么而差点丧命?”

“不想。”

“与你有关。”莫一兮想,真不可爱,“事关你生前呢。”

定一还是冷冷淡淡的,“生前之事,我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怎么被你梦到?”

“有缘啊,说不定你我前世还真有个一面之缘呢。”莫一兮说道,“你生前复姓皇甫,应该是前朝哪个权贵之子,还深得重用,这把剑就是皇室之物,是当朝太子赏你的。”

定一拧着眉毛摇晃了下脑袋,抬眼冷冷地看莫一兮,“我确实记得我复姓皇甫,我爹是前朝重臣,其余的我记不清了,我也不在乎,老前辈说了,‘既已身死,遑论七情’,那些个事早已与我无关,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外头太阳已经升起,洒了大把阳光进来,定一躲着阳光朝里头挪了挪,蹲下身子扑在莫一兮怀里,拿他水灵灵的眼睛对着他,“我想你渡些精血给我,好让我能在日光下行动。”

莫一兮乐了,露出贱兮兮的笑,“我渡精血给你,那我不是元气大伤了?这会儿要是再中了梦魔的障,那真是要蹬蹬脚飞升了。”

“伤不了你多少元气,我才这么小个。”定一有些急了,“况且我救你一命,还帮你降服了那只梦魔,我要你点精血也不过分。”他说着晃了晃莫一兮的收妖瓶,莫一兮打开一看,果然有团紫黑色的沼气在瓶底沉着,里面露出一张张牙舞爪的黑脸来。

“合着你就是打着这算盘才救的我吧。”莫一兮收起瓶子,觉得定一皱眉拧巴着一张小脸的模样挺好玩,就忍不住想逗他,“不过我是个修道之人,行善积德是本份,所以还是有得商量的。”

定一眼睛一斜,知道这道士又要开什么条件了,他越看这道士的眉眼就越觉得他欠揍,欠揍得还挺似曾相识。

“你那什么眼神啊,我没那么不厚道,最多就是看你的态度罢了。”莫一兮笑道,伸出脏兮兮的手在定一白净的脸上印了个泥印子,“先叫声莫大侠来听听?”

“……”

“叫啊~”

“……你不会让我捏腰捶腿吧。”

“我有那么缺德吗?”

“……莫大侠。”定一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乖~来让大侠抱一个。”莫一兮张开双臂,结果被定一一脚踹在了要害处,他缩着身子龇牙咧嘴地指着对方,“小毒娃啊你……”

“让你犯贱。”定一笑道,这会儿他上扬的眉梢才稍看出点孩子气。

“得了得了,过来,给你渡血,然后要赶紧上路了。”莫一兮说道。

“往哪去?”

“金陵。”

江雨霏霏,六朝如梦的帝王州。

 

05 狐镇

莫一兮抬头看看这石头砌成的镇口,“壶——镇,真是个怪名字。”

定一被渡了精血后又吸了那只梦魔的精魄,脸上总算有了血色,小步迈着跟在莫一兮身旁也不落单,莫一兮怀疑他是用飘的,垂下眼自己看看发现定一双脚还是沾地的,每一步都走得蜻蜓点水,莫一兮抽了抽嘴角,这娃不会在使轻功吧?

“我自幼习武,会点轻功没什么奇怪的。”定一眼角瞥他一眼,开口道。

“哦……”莫一兮回答,转转眼珠子看街上人的反应,自打他带着定一进了这个镇之后,街上的人都一脸怪相地看着他俩,一开始他以为是这镇上的人怕生,后来一看定一身上那破了口子的上好荼白色布料,跟自己这身邋遢的粗布衣太不搭,才想到兴许是被别人当作人贩子之流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定一啊,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定一停下来仰头看他,问道,“那你有钱买吗?”

“……”

半个时辰后,定一站在绸缎庄门口,乌溜溜的眼睛转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绸缎庄里莫一兮还趴在一堆布料上跟老板讨价还价。

“我看你就不像好人,一个流里流气的道士带个这么干净漂亮的小娃娃,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绸缎在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温厚老实的脸凶巴巴地朝莫一兮吼道,“而且你这么点银两来跟我做生意,你不如让我白送好了!”

莫一兮苦哈哈地看着门口的定一,心想横不能让我把蜀山的东西给抵卖了吧,卖了人家也不会使啊……

“老板,你有碰上什么闹鬼的怪事儿么,我可以帮你解决啊……”

“滚滚滚!”

莫一兮正想着找下家的时候,定一忽然钻到他怀里,探出个脑袋看着老板,双眼泪汪汪的,哽着哭腔向老板求道,“叔叔,你行行好卖给我们吧,我冷。”

接着定一就编了一通富贵子弟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自己孤苦伶仃地跟着当了道士的舅舅到处凄风苦雨的故事来,用情之真催人泪下,连莫一兮都要被感动了,最后那绸缎庄的老板老泪纵横地送了一堆保暖的布料给他们,还塞了些银两在莫一兮手里,哭着嘱咐他说,“你可要照顾好这孩子啊!”

莫一兮领着定一到一个不起眼的窄巷里,挑了些不那么起眼的中等货,定一把它们往身上一缠,摇身变了件小道服出来,莫一兮在一旁感慨世态炎凉。

“你就欺负老实人吧。”莫一兮说道,然后美美地喝了一口刚打来的梨花酒——用刚才老板给的银两买的。

“我原还想让你多走两家呢,看你吃瘪的模样倒是有趣。”定一说道,他斜了一眼莫一兮的酒葫芦,在前头兀自走着,“你就没发现这镇上有何古怪?这么重的一股狐骚味儿。”

定一皱了皱鼻翼,莫一兮跟在他身后,嗤笑一声,心想这小鬼头不但脑子鬼,鼻子也灵光。

“我只闻到满街的酒香味儿,掺着点儿妖气。”

莫一兮在拜入蜀山之前就能目视微弱的鬼魄妖气,还能听到些细微的鬼声妖语,在蜀山上呆了这么些年后,感官更是明晰了,如今在定一看来满是狐骚味的镇子,在莫一兮眼里更是弥漫着一层媚媚之气,满耳听到的都是些淫声艳语,让人十分不快。

莫一兮皱起眉头,“妖气如此之重,若不是这满街走的人,我要以为自己误入了一群狐妖的老巢。”

“兴许就是呢。”定一笑道,“你仔细看看这街上的人,这些男人不是面色虚白,就是未老先衰,显然是阳气不足精肾过竭,风流过度的样子,但我们一路走来又没见什么风月场所,应该是被狐妖勾去,在交欢之时被吸去了精气。”

经定一这么一说,莫一兮才发现这满街的男人多半是年过古惑的,鲜有的年轻人也一副怏怏的架子,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身上残留着浓厚的胭脂香,明摆着告诉人家自己享乐无度了。

莫一兮瞪着眼睛听定一头头是道地讲着这鱼水之欢男女交好的事,觉得这话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口里冷冰冰地蹦出来也是件挺恐怖的事。

“你对这类事倒是挺了解?”莫一兮打趣道。

定一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口,冷淡淡地横了他一眼,“少在我面前装正经。”

 

06 姜明

定一和莫一兮要了一间上房,那客栈的掌柜是个年轻女人,见了莫一兮进来原本无精打采的双眼立刻放出光来,她凑到莫一兮鼻子底下,扭着水蛇腰身一边为莫一兮记账一边使劲朝他挤眉弄眼,眼梢里全是风情,看得莫一兮浑身不自在,身上的脂粉香也薰得他直打喷嚏,在他眼里,这掌柜的就是一个被包在一团紫红色妖气里的狐媚子。

定一个子小,窝在柜台下捂嘴偷笑,一边笑还一边拼命煽手,要把这一股子的狐骚味儿都挥了开去,莫一兮拎了门牌,恨恨地一手捞起定一“登登登”地往楼上走,一阵风似的。

“我看这镇上的年轻女子,十有八九都是狐妖,也奇了怪了,这年头哪来那么多修炼成精的妖妖怪怪,还真是妖道横行了。”莫一兮在房里咕哝着,定一趴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莫一兮听到他身旁的灵剑在“铮铮”鸣叫,很轻,几乎微不可闻,剑穗上的玉魄一明一暗地闪着幽光。

他到现在也没搞明白那位老人家给的这块玉石,恐怕不止是采集清气抵御邪魔这般简单。

莫一兮凑到定一身旁去,这房间的窗口朝南开着,往外看只有镇外一片碧山绵延,往下就是一处府邸,快占据了这镇子整个的小西南角。

“那是周府。”莫一兮说,“除了大和有钱,那府还有什么古怪的吗?”

定一瞟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窗沿,“太正常了,就是古怪。”

莫一兮定眼瞅了瞅,只见那周府在满城的妖气弥漫中仿若是被生生隔开一般,一片清明景象。

“你不如说它太干净了,说不定人家祖上积德,有神仙保佑呢。”莫一兮笑道,他指着依旧在微鸣的剑,问道,“你不如先看看这剑出了什么毛病吧,叫个不停。”

“我不知道。”定一说道,他伸手抚摸过剑鞘,“这剑是我同这尘世最后一丝牵连,它受我影响,许是感受到我的不安,才会发此铮鸣吧。”

“那你怎么了?”

定一摇摇头,“不知怎的,心绪不宁。”他指着周府说道,“就是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唤着我,我想过去,却又不想。”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命理,指不定那地方与你生前有所联系呢。”莫一兮摇头晃脑地说道,惹得定一一阵鄙视。

“我以为你不信命理之说。”

“不是不信,是不迷信。”莫一兮纠正道,“我若真的不信,就不会上蜀山当道士了。”

莫一兮年幼的时候遇到过一个道士,穿着白衣,背着把剑,凌然得像个侠客,笑起来又和煦如春风,他说他叫姜明。

“姜明师叔是当时蜀山的掌门大师兄,他给了我一个酒葫芦,让我上蜀山找他。”莫一兮拍了拍他腰间挂着的那个褪了色的旧葫芦,上面刻满了符文,“他说我能看到肉眼凡胎看不见之事,应是前世积的果,说我上辈子该是从骨血里炼出来的,虽然慧根深重,倒也欠了累累孽债,希望我能入道,做个了却。”

定一拖着脑袋左右打量着莫一兮,莫一兮被他盯得心里发冷,问道“你看什么?”

定一摆正了一张小脸,正色道,“我看你这流氓像,上辈子该是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马匪。”

“那你就是个短命鬼。”莫一兮胳膊一伸把定一搂在怀里使劲揉,“正好被我打了你的家劫了你的舍,小小年纪嘴巴比砒霜还毒。”

“我已经几百岁了。”定一辩驳,“我不小。”

“你就是个装大人的小娃娃,怎么也长不大的。”莫一兮打趣道,却把定一说得一愣一愣的。

“你还是这么幼稚,一点长进都没有,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这声音从远处飘来,沙哑悲凉,带着令人愤恨的讥讽意味,像一星火苗落在心头,烧得人肝肠寸断。

“怎么了?”莫一兮伸手在定一眼前晃了晃,问。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我。”定一回答,他抬起眼睛,乌黑的眸子像口幽井,“声音跟你还挺像。”

“跟我挺像?”莫一兮笑了,“长得也跟我像吗?”

“不记得他的脸了,无所谓,该想起来的时候自会想起。”定一说道,“后来呢,你就跟着你的姜明师叔上了山,做了蜀山弟子?”

莫一兮摇头,“我上山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我拿着这酒葫芦向蜀山拜师,成了蜀山弟子后却再没见过姜明师叔,听大师兄说他被关了锁妖塔,永世不得出来。”

“为何?”

“情劫呗,他们说姜明师叔情根错种,贪恋红尘,与蜀山派一位孽徒纠缠在一起,整得整个蜀山都不安生了。”莫一兮道,言语之间装模作样地感慨,“后来姜明师叔被掌门关进锁妖塔,那个孽徒便说要在蜀山下守着,守不住他还能守得他在的地方,守得他们一起度过的时日。”

定一张嘴打了个哈欠,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被莫一兮捏着下巴合上了嘴,“少跟我眼前装,你一个剑灵哪有困的时候。”

“你又不是剑灵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困,你这是偏见。”定一面无表情地反驳回去,又问道,“然后呢?然后你就稀里糊涂地当了个邋遢道士?你下山的时候没见过那位孽徒?”

“我哪里邋遢了?”莫一兮抻了抻自己松垮垮的道服,遭到定一一抹哂笑,自讨心塞,回答道,“我上山之前姜明师叔就告诉我了,让我学有所成后,下山往金陵去,方可化了前生孽障,至于那位孽徒,离开蜀山的时候已经去了半条命,谁知道他还活着没有,我下山的时候只见到那半仙老头一个活人,那孽徒兴许也未能寿终吧。”

 

07 周府

来送饭的小二告诉莫一兮,说明日周府大摆设宴,为的是给周家的少爷祈福。

莫一兮听了觉得好笑,这全镇最受仙灵庇佑的恐怕就是这周家了,还有什么福好求的?店小二嘿嘿一笑,说道,“客官是外乡人,有所不知,周老爷是老来得子,可惜这周家少爷刚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不会叫,任产婆怎么拍都没动静,若不是见他鼻息尚存,老爷都以为他是个死胎了,周少爷从小就体弱多病,开口也迟,时常傻愣愣的在那发呆,周家上下都以为他是个痴儿,说他是一出生便中了邪了,周家夫人气不过,在周少爷刚满三岁的时候就带他走了,五年前又带着儿子回来了,说是这小祖宗长到十五六岁身子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发差了,下人半夜里常听见他们家少爷在梦里又哭又喊的,着实有些吓人。”

莫一兮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当中还真有些蹊跷,不知是否与镇上狐妖有关,盘算着明日还是去一趟周家,即便没有关系,看看这周家藏了什么能抵御邪魔歪气的宝贝,让他瞧上一瞧也不错。

外头已将将入夜,莫一兮嘴角抽抽地看着抱着灵剑占着床的定一,问道,“你不要告诉我你要睡觉。”

定一点头,“自然。”

“你一个剑灵还需要睡觉?”

“还是那句话,你又不是剑灵,你怎么知道我不用睡觉,这是偏见。”

莫一兮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只得妥协,“咱能不能不抱着那剑睡?”

定一摇头,“不能。”说完就背过身躺下,莫一兮看他这样子是不想再搭理自己了,于是也和衣上床,在定一身侧躺下。

他不知道定一是真睡了还是仅仅在闭目养神,他背贴着定一,觉得他在轻轻颤抖,翻过身来一看,这小鬼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连吐息都在打着哆嗦,莫一兮心想这剑灵还怕冷不成?该不是做什么噩梦吧?于是便伸手拍拍定一,想安抚一下他,没想到隔着一层衣服就感到一股凉丝丝的寒气,莫一兮把指探到定一鼻下,这小娃娃连呼出的都是冷气。

莫一兮想,这娃娃大概生前就是个体寒的人,又在蜀山清水潭那种地方呆了几百年,许是寒气入骨,积于内里,一时间化不开了,莫一兮仰头叹气,“我是不是真上辈子欠了你?”

说罢将胳膊垫在定一脑袋下,将他搂在怀里,缓缓向他一点一点渡真气,蜀山剑气心法多是至刚至阳的,蜀山弟子也多纯阳血性的人,莫一兮又恰好是其中至纯至阳者,定一在迷糊中感到一阵暖流自背后传来,一圈一圈地荡开,便渐渐地安定下来,贴着背后的人蹭了蹭,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蜷在了莫一兮臂弯里。

结果次日清晨,莫一兮在惺忪之中被人一脚踹下了床,他捂着腹部呲牙咧嘴地起来,看到定一冷着张脸站在床上。

“你个小毒娃……恩将仇报……”莫一兮骂道,“亏我昨天给你渡气驱寒,你就这么对我?”

定一清了清嗓子,“抱歉,本能反应。”他顿了顿,低下头从嘴里飘出一声“多谢”,声细如蚊,莫一兮拍了拍身上的浮尘,见他小脸有些涨红,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得啦——我,莫一兮,大人。”他指了指自己,又点着定一的鼻子,“不计你小人之过。”

定一拍开自己鼻子上的那只爪子,问道,“你不是打算去周府吗,怎么个去法?”

“等着吧。”莫一兮说道,“等正午时分,我们大摇大摆进去,顺便蹭个吃喝。”

 

08  曜魂

到了正午的时候,莫一兮特意换了身干净点的衣服出来,定一看了两眼,说了句“斯文败类。”

莫一兮郁结,站在周府大门外听见里面一老头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之类的话,莫一兮掏出张纸来,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午时三刻。”定一答道。

接着莫一兮拿出笔来在纸上写了句“午时三刻,贵人来访”,他双指夹着纸条,口里念了几句咒,那纸条便被指尖燃出的火苗烧尽了。

“啧啧,蜀山的法术都让你用来行骗了。”定一抱着胳膊鄙夷道,脸上却挂着风淡云轻的笑容。

“得看为的是什么。”莫一兮话音刚落,周府大门便打开了,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手里攥着方才那张字条,见门口站着一不修边幅的道士,身边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真当是仙人下凡,便诚惶诚恐地请莫一兮和定一进府来。

“二位可要救救我家展堂啊!”周家老爷一见他俩忙不迭地下跪,莫一兮赶忙扶起来,眼睛瞄着那坛上好的雕花酒,拍着周老爷的背答道,“好说好说……”

于是他坐下来一边喝着酒一边听周老爷讲他儿子的事,“展堂从出生到现在,讲的话数也数得过来,刚会走路那会儿他时常灵魂出窍似的站着,我母上觉得他这样也是形同废人,让我娶个妾回来再生一胎,翠萍,就是我的夫人,一气之下带着他一走了之,当然我没娶妾,五年前她带着展堂回来了,她说自己一个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只怕连累了展堂……”

莫一兮实际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等喝完了酒,看老爷也还想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便抬手制止道,“好了好了,先带我去看看令郎。”

这周府与寻常大户人家相比,并无异样,但莫一兮总觉得在这一草一木间能感受到些零星的仙气,越往里走仙气越浓,这么个地方,怎么会出这等怪事?

定一抱着灵剑,每往里走一步,脸色就苍白一分,怀里的灵剑也颤抖铮鸣得越发厉害,他走到西厢房庭院的时候忽然止了步,莫一兮回头看他,只见他惨白了一张小脸,静静地看着自己,说道,“我不进去。”

怀里的灵剑还在“铮铮”鸣响,剑穗上的玉魄泛着白光,躁动不安的,不知是兴奋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定一往后一步步地退,摇头呢喃着,“我不进去,我不想,还没到时候……”

莫一兮见他这样,只当这地方许是勾起他生前什么不好的回忆了,蹲下来抱住他,宽厚的手掌轻拍着定一的脑袋,“你在这等着我。”

定一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角,抱着灵剑跑到了一边。

莫一兮进了周家少爷的房,那周少爷躺在里屋的床上,被幔帐隔得严实,只露出一只胳膊在外头,莫一兮看了看那只瘦削的胳膊,苍白到近乎透明,手倒是漂亮,骨节分明,修长白皙,腕上还系着一根红线,线上绑着一块蕴了金光的琉璃玉珠,那仙气都是从这玉珠上泄出来的。

“周老爷,这玉珠什么来头?”莫一兮问。

“这是展堂出生时,一位道长送的,他说展堂至多活不过三日,又怜惜小儿,于是便送了这颗玉珠,叫曜魂,说是勉强能保展堂的命,至于以后如何就看因缘造化了。”

莫一兮笑道,“你家公子可真是贵人相保,这玩意儿可是个宝贝,要不是有它罩着,令公子恐怕连三日都撑不过,你可知那道长姓甚名谁?”

“他只说自己姓张,叫他张真人便可。”

莫一兮仔细看了看那颗曜魂玉,与灵剑上的玉魄石一般大小,二者倒也挺相配,一刚一柔,一纯一清。

“老爷,令公子不是中邪,而是他出生时三魂七魄就缺了中枢一魄,就是命魄,这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活,令公子缺了这一根基,自然是不得活,幸得这曜魂玉镇住其余的脉轮,保住三魂不至于飞散,又挡去了外头的浊气,才保得一命,只要将那命魄找回来,令公子就能活。”

周老爷听了,愣愣地站着,喃喃道,“我上哪去找这一缕命魄啊,万一找不回,那展堂这辈子不就跟个活死人一般了?”

莫一兮垂下头,这事他着实无力,谁都不知道这轻飘飘的一缕魂魄在什么地方,也不知为何它游离在外迟迟不归,他看周老爷花白的双鬓,也有几分于心不忍,只得安慰道,“魄不归位大抵是有何生前之事未了,只要了却前尘,自然会回来的。”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家大业大的不怕养不起他,只是我若归西了,这儿子可怎么办?谁来照顾他?我已年过半百,他的娘亲又不知下落,展堂才十五六岁,往下还有这么长一段日子呢!”周老爷红着眼眶说道,他忽然抓着莫一兮问道,“我听说镇上闹狐妖,专好吸人魂魄,是不是她们扣着展堂的魂魄!”

莫一兮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安抚下这位老人家,他出来的时候定一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问,“让我猜猜,为了让老人家安心这么个一时半会儿,你答应替他端掉这镇上的狐妖老巢?”

“到底是个可怜的老头嘛。”莫一兮摸着鼻子说道,“你精神头倒是好了很多。”

“哼。”定一早就没了方才失措的样子,只是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血色,他深深看了一眼莫一兮身后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家,抱紧了手中的灵剑,朝莫一兮说道,“走吧,捉狐妖去,这么多妖怪的精魄,让我一次可以吸个饱。”

 

09 锁妖阵

想要找一只狐妖对莫一兮和定一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这镇上到处都是,但要找到她们的头儿就需要从长计议了,莫一兮和定一打算先活捉一只再说,最好的就是从这家客栈的掌柜下手。

定一一回房就伸手去撕莫一兮贴在门框上的隐咒符,这房间是最常规的方形间,所以莫一兮就贴了四张,定一进门后一面撕,莫一兮跟在他后头一面把被掷在地上的符咒拿起来再贴回去,他们如此这般在房间里绕了两个来回,定一终于停下来,抱着胳膊抬头看他。

“你干嘛?”定一瞪他。

“这话该我问你啊!”莫一兮瞪回去。

定一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们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点默契自然是有的,莫一兮当然知道定一在打什么算盘,撕掉隐咒符,把自己抛给这家客栈的狐妖掌柜,然后他可以生擒活捉一只,接着就能顺藤摸瓜了,计划很简单,思路很正确,几乎没有破绽,可未免也……

“首先,我们还没探过这只狐妖的底,到时候万一她发起狠来我们俩罩不住怎么办?其次,为什么是拿我作饵,这注下得有点大啊?”莫一兮掰着手指同定一分析其中利弊。

定一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这第一,她连我是人是鬼都分不出来,有什么道行,昨日我屏住气试探过她,她根本看不见我,眼睛还是狐狸眼,看不见死物,只能感觉到活物。这第二嘛……”定一双指并拢在莫一兮掌心划了一下,像一片叶刃划过,有细微的痛痒,然后莫一兮的掌心开始渗出血来,定一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舌尖卷着殷红的血,他笑盈盈地看着莫一兮道,“如此纯阳的血性,不拿来招妖引怪岂不浪费?”

莫一兮怔怔地瞧着,他从不知道这样的表情能出现在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脸上,定一弯起来的眼角荡过一片潋滟,似曾相识,随即手上的疼痛传来,莫一兮捂着手捶胸顿足,“你个没心没肺的小鬼!老削我干嘛!!”

“这点痛都忍不了,真是废。”定一笑道,带着不屑,“再说一次,我比你大,小道士。”

他总是忘记,定一不是个娃娃,是个曾历过生死之劫的人,莫一兮摸着下巴寻思,这小子即便还是活人的时候,应该也是个一身臭脾气的小孩,到死也长不大的那种。

窗外月色将近,定一和莫一兮还隔着张桌子在干瞪眼。

“好吧,但是我们见好就收,无论成败,以我——”莫一兮有些灰溜溜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莫一兮的性命,和贞操为重。”

“呵。”定一凉飕飕地应了一声。

灭了烛火后,莫一兮便和衣躺在床上,定一不情不愿地缩回灵剑中,被他藏在身旁的被褥下。三更时分,乌云蔽月,一股幽香自门外飘来,有点像麝香,这气味很快地越发浓郁,整个房间像是浸透在浓烈的百花香中,令人犯昏。

莫一兮只紧闭了双眼,屏住气息心里默念着最简单的清心诀,他感到一双手水蛇似的缠上他的脖颈,贴着他的皮肤向下探去,在胸口滑溜溜地来回蹭。

这是低等的狐妖最惯用的伎俩,一般人闻了这狐妖的媚香就会变得浑浑噩噩,她们再这样一勾,什么邪火都要出来,不过莫一兮是个修道之人,防一防这等邪术不在话下,且又有灵剑的灵气护体,因此只被这浓香呛得直想打喷嚏。那狐妖见他无甚反应,便又把嘴唇贴了上来,轻啄着莫一兮的脸颊,激得他差点没一掌直接拍死这只狐狸。

莫一兮的手指抵着被褥下的灵剑,一线清气绕着他的食指,在莫一兮被这狐妖缠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这细线般的清气才缓缓退下,莫一兮立刻如获大赦般睁开眼,一掌扼住这狐妖掌柜的脖子,将她推到房中央。

“臭死了!一股子狐臊味儿!”莫一兮喊道,他左手两指捻紧定住了妖孽的身形,右手作印念了一串诀,只见漆黑的房里忽地现出一圈符文画的阵,正正好罩在狐妖头顶上,这妖的四肢也被拷了枷锁似的立在圈阵中动弹不得。

定一在阵外现出形来,抱拳欣赏着自己做的这锁妖阵。

“画个阵要这么久?你不是说不消一刻便能搞定吗?!你再晚点我就要生生被这货吞了!”莫一兮冲他嚷道。

“我看你倒是挺享受。”定一勾起嘴笑道,“再说,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总要把阵做精细些。”

“精细些?你怎么不说你还要画个青龙白虎好镇住妖气?还精细,我看你是故意的吧。”莫一兮怒道,他现在浑身都是恼人的狐媚香气和胭脂气,点灯一照镜子,满脸的唇印,让他一阵一阵犯恶心。

“啧啧,你真是天生没有风流命,怪不得只能当个穷酸道士。”定一对着莫一兮摇首道。

“只能说明我是个正人君子。”

“呵。”定一又发出一声凉飕飕的笑声。

 

10 断尾

那只狐妖被困在定一的锁妖阵里凄厉地叫了一晚上,莫一兮为了不惊动旁人早早在房里设了个界,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界内发生了何事,他坐在阵外,给自己泡了壶茶,翘着二郎腿看着这狐妖在锁妖阵内打着滚。

“接下来怎么办?”莫一兮喝了口茶,问道。

“等。”定一答道,他歪头看着狐妖绿莹莹的狐狸眼,此刻像是两个没底的绿窟窿,这锁妖阵由定一的纯灵之气汇成,又注了些许莫一兮的天罡真气,对妖物来说就如同被困在一方滚烫的牢笼中,虽不致命,却是生不如死。

“等她老实下来再说吧。”定一怀里抱着剑,双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歪头看到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于是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莫一兮拖着他的下巴把嘴又合上了。

“怎样才算老实?”莫一兮龇牙咧嘴地看向此刻痛得把自己的脸抓得面目全非的狐妖。

定一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也不答话,见那狐妖渐渐露出了尖牙和兽尾,这才收回了锁妖阵,那狐妖趴在地上发出丝丝的呜咽声,定一转头同莫一兮说道,“尾巴藏不住的时候就老实了。”

莫一兮走进了这狐妖细细查看,她身上的尾巴还在抖动,手腕和脚踝上都留着被灼伤的血迹,是方才被定一困住时弄的,奇怪的是这妖怪周身沉着一团紫红色的沼气,莫一兮拧紧了眉头,他伸手拦住了正要靠近的定一。

“你离她远点。”莫一兮沉色道,“这掌柜的并非狐妖幻化,只是被妖物俯身,方才你的锁妖阵把妖气都逼出来了,现在你一碰就要沾上这污浊之气,有损你的灵力。”

“哦?”定一挑眉,“有意思。”说罢他伸手聚起剑气一剑斩下那狐狸尾巴,莫一兮便看见那紫红色的妖气从这掌柜的身上缓缓褪下,都聚集到那条断尾上,这掌柜即刻便化作一具发青的尸体。

“九尾妖狐。”莫一兮笑笑。

那条断尾还在扑腾着,似乎正挣扎着要往哪个地方挪动,莫一兮拿出自己挂在腰间的空酒葫芦朝着那条断尾画了几笔符文,只见那断尾被酒葫芦硬生生拽进了瓶底,他对定一摇着那酒葫芦,“这下省事了,问都不用问,让它直接领着我们走。”

“你好像挺兴奋?”定一问道。

“自然,九尾妖狐的可不比一般狐妖,要炼成这等功力少说也要比普通狐妖多上几百年的时间,若是能把它的精魄提出来,能大大助你成形呢。”莫一兮拍拍手里的酒葫芦,这葫芦底正不住地朝外歪,拉扯着莫一兮往外走。

定一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下,摇头晃脑道,“以你的修为,能从这九尾妖狐爪下死里逃生都谢天谢地了,不过好在有我——”

定一话还没完,被莫一兮一手拦腰抱起,“行了行了,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不知感恩还冷言相讽。”

“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定一在莫一兮胳膊弯里蹬着腿,“别把我当小孩儿似的拎来拎去,我不是六七岁的小孩!”

“哦,是吗。”这下换莫一兮凉飕飕地回应他了。

 

11 妖穴

莫一兮走在街上,看到日光下一股一股的淡紫色的妖气细流般从四面八方而涌出,贴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往东缓缓淌去,与那断尾所指方向一样,他顺着这些妖气往源出探,多是从一些宅门深院或饭庄客栈中来。

定一抽了抽鼻子,闻到这股妖气中混着或淡或浓的脂粉香,心下便猜到了几分,“都是从些闺阁房中来的,看来这狐妖倒是有点脑子,先在狐尾上作法,让它们寄生在年轻女子身上,如此一来这镇上便满是她吸取精气的行尸走肉。”

莫一兮若有所思地应道,“这么说来这些女子年纪轻轻的就香消玉殒了,唉,可惜,可惜。”随即又想到自己被一个已死之人又是摸又是亲的,不禁在暖融融的春光中打了个寒战。

定一瞟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发青的样子觉得甚是愉悦,连抬头赏绿柳的心情都有了。

他刚一仰头,这流金般的日光在他眼中一晃,眼前忽地出现了层层重影,他看见湖山如镜,看见桃花夭夭,看见一叶碧柳落在自己肩上,有个人伸手替他拿下了。

“立春新叶,好兆头。”

那人笑道,将这柳叶收入腰带中。

定一一时觉得头晕目眩,这日光刺得他双眼酸痛,脚步一软,撞在了莫一兮身上。

莫一兮赶忙蹲下身子扶稳他,只见定一乌黑的眸子空荡荡地泛着水光,“你怎么了?”

定一张了张口,半晌才哑着声回道,“不知道。”

莫一兮看了他一会儿,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揉他的头发,见定一不做声,便又伸长了胳膊将他松松地圈在怀中,拍着他的背玩笑道,“累了就说呗,本大侠这么有风度的人,背你一个小孩不成问题。”

“滚。”定一说罢正要推开他,却被莫一兮整个人抱着腰提溜了起来放到肩上。

“莫一兮!”他半是惊慌半是愤恨地喊道,惹得不少经过的路人侧目看过来,于是定一红着耳尖压低声音怒道,“你放我下来。”

“乖~”莫一兮笑嘻嘻地用哄小孩的口气说道,他双手抓着定一乱蹬的脚踝,“你可就知足吧,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肯背的。”

“谁稀罕!”定一回道,莫一兮当没听到,只抓着定一的小腿顺着妖气汇集的方向往东走去,定一碍于大庭广众不好发作,只气哄哄地哼了一声,乖乖地坐在莫一兮肩头。

这壶镇的东口是块荒芜之地,只两桩摇摇欲坠的木头矗在那当做门牌,木桩底下杂草丛生,脚下的路自出了镇后就淹没在眼前近一人高的荒草丛中。

“妖穴。”定一坐在莫一兮肩上,远远地在荒草堆中看到一隅石壁,在这荒野中像是一座被横刀劈开的独山,孤零零地立在那,在日光下看仿若罩了一层淡紫色的薄雾。

“我长了眼睛。”莫一兮说道,他一手扔抓着定一,一手拿剑挡开身前碍事的杂草往石壁的方向挪,定一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肩头,双手搭着莫一兮的脑袋不吵不闹的,反倒让莫一兮觉得奇怪。

“之前不是嚷嚷着要下来吗,这会儿怎么不出声了?”他问。

“这草比我个头要高出许多,我怕到时候被草给埋了你又要费心找我。”定一答道,声音十分诚恳。

莫一兮将信将疑地听着,要不是知道定一是纯灵之身,他都要怀疑这小鬼是不是也中邪了才变得如此善解人意。

他们出镇时将近正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莫一兮走了半天,只觉得这日光热得不像初春天,汗水从他的额角直直往下淌,背上一块布料也已湿透,等莫一兮感到手臂发酸小腿发胀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抬头看看那妖穴,还是矗在那,感觉没有半点接近,连这正午的天似乎也滞留不走了,莫一兮喘着气问道,“我们……走了多久了?”

“不长,约莫三个时辰。”定一回道。

“三个时辰?!”莫一兮听了抬头看了一眼苍白的天色和刺目的日光,这才明白过来是中了障眼法,走到妖物造出的幻影结界中去了,他双手插到定一腋下把他举到跟前,果然见这小鬼在笑。

“你……你……你我……你……”莫一兮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咬出一句话,“我要是死在路上一定是被你给气的!”

“这么简单的妖术都看不破,气死活该。”定一摆出张冰霜脸回道,说罢便勾了勾手指,那灵剑离了剑鞘飞至半空,剑身着了蓝火一般朝空中猛地一劈,苍白的天幕被生生撕出了一条裂缝,血红的暮色从这狭长的裂口中透出来,越扩越大,覆盖了整个天际。

荒草丛生的野地不见了,一个巨大的门形石洞耸立在莫一兮眼前,里头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像是要把人活生生地吞个干净似的。

“到时候你出事别指望我救你!”莫一兮冲定一气哼哼地叫道。

“谁救谁还不一定呢。”定一懒得多看他一眼,自顾自拔腿就往里走。

 

12 赤狐

莫一兮觉得这妖穴异常潮闷,似乎是进了一个巨大的水膜里,每一次吐息都带着厚重的水汽,以前莫一兮在蜀山的《百妖绘》里见过狐妖,妖精纵然能幻化成千姿百态,但这兽性根植于本,改也改不了,他闻着这满穴的狐臊味,想这应该是只赤狐妖。

“你的锁妖阵能锁住这只狐妖吗?”莫一兮问道。

定一水亮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妖穴,越是往里走,妖气越是浓烈,带得这冷凄凄的洞穴鼓似的躁动,定一在走了约莫一仗深的地方忽然停下了,双手合拢做了个印,莫一兮见他开始浑身泛起银蓝色的水光,一脉脉的纯灵之气像是银色的细流般从他脚下迅速地散流开,在他身后织起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狐妖中以赤狐妖的速度最为敏捷,对付这种狐妖我的锁妖阵未免小了些,好在这妖穴小而窄,不如索性将这整个妖穴变成牢笼,我们同它来个困兽斗,比锁妖阵好玩多了。”定一说道,他颇为得意地看着自己布下的网,妖物只要一碰便会被这剑气所伤。

“困兽斗?”莫一兮指着方才定一用剑气所织起的网,“……那狐妖碰到了会受伤,那我呢?”

“你可以试试。”定一仰起小脑袋向他微笑道。

莫一兮小心翼翼地朝那银网伸出手指,才刚触及到一根细线,指腹上立刻就被割出了一条深口,莫一兮吃痛地甩着手上的血跳脚道,“你就不担心我被这玩意儿弄死吗!要是我整个人撞上了还不得被切成豆腐块啊!?”

“你不是穿着蜀山掌门送你的金缕锁衣么,豆腐块不至于,最多割去个胳膊腿什么的。”定一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气得莫一兮直翻白眼,他刚想开口让定一撤了这什么鬼的网罗,就被扑面而来的一阵疾风硬生生截住了话头。

莫一兮听到耳边风声乍响,赶紧弯腰,眼见着一道赤红色的影子从眼前闪过,他头顶上的石壁已经被划出了一道一尺深的狭长裂痕。

“一个臭道士。”一个粗哑的声音在这幽黑的洞里嘶嘶作响,“带着一个剑灵!”

眼前一个暗影匍匐在地上,血红色的眼睛骨碌碌地来回转着,盯着莫一兮和定一。这是个女人,弓着腰四脚趴在地上,像只狂暴的野兽,嘴角几乎裂到耳鬓,唾液顺着尖利的牙齿往下滴。她细长如丝的瞳孔缩了缩,眯起眼睛仰了仰脖子,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咕噜”声,“一个纯灵之身,一个纯阳血性,夫人没有骗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想不到这只狐狸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莫一兮勾起嘴角冷笑一声,抄起剑就斩向那狐妖,定一怀抱着灵剑退到一边靠着石壁,抱着胳膊看他们斗。

莫一兮的身形和步伐即便在蜀山众弟子中也算十分快的,但狐妖本就是妖界灵敏者,这赤狐妖在狐妖中又最为迅敏,莫一兮在闪避之余根本无暇进攻,直到他诱得那狐妖扑上定一做出的剑网,才得空喘口气。

“你有没有良心啊!”莫一兮冲定一喊道,“就站这看戏!”

“需要我帮忙?”定一歪歪头,弯起的眼角满是幸灾乐祸,“听你的口气,我以为你用不着我帮忙呢。”

“你把我也困在这方寸之地,帮我拖点时间总可以吧?”莫一兮说罢便将手里的铁剑立在地上,“这只狐妖已经受了伤,她的九只尾巴中只有六只是好的,只要封住这六只妖尾,谅她再快也跑不起来。”

“一只受伤的狐狸也能让你累成这样,啧。”定一站在他身前,捻起的指间夹着一条银丝,那剑网在狐妖靠上的一瞬间便开始合拢,定一转了个腕,拉紧了这网,这赤狐妖便被暂时锁在了网中,顿时被剑灵之气割得遍体鳞伤,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她双手抓着网开始又是扯又是咬的,定一皱着眉道,“你最好快点,这玩意儿可困不了她多长时间。”

“蜀山剑法……混账……混账!”那狐妖眼见着莫一兮摆出的阵仗,咧开嘴发了疯一样要向他扑过去,似乎一下感觉不到剑气给她带来的痛苦了,只顾着要挣开束缚要把莫一兮咬个稀巴烂的架势,“蜀山弟子!该死!该死!你同那姓殷的是一伙的!”

“哦——原来把你伤成这副样子的是大师兄啊,真是他的风格。”莫一兮贱兮兮地勾起嘴角笑道,他双臂一挥,六道剑影在妖狐挣破束缚的刹那将她牢牢定在原处,那妖狐伸长了脖子和胳膊奋力向眼前的定一挠去,被莫一兮一剑挡了回来。

“你退后,沾到这狐妖身上的血可就糟糕了。”莫一兮挡在定一身前朝他说道,定一只微微仰起脖子看一眼眼前的莫一兮,这邋遢道士站在微弱的逆光里,却像是在微微发光,定一什么也没说,收回了自己的剑网退到了一边。

莫一兮还是不放心,划了一道屏障将定一隔开,这才气凝于剑,一跃而起将手中剑直直刺入了狐妖的脑袋,剑尖从下颚刺出,淌着浓黑的妖血,那狐妖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赤红的眼睛一瞬间熄了火似的暗黑下去,变成枯井般的空洞。

莫一兮长呼了一口气,收剑入鞘,见定一还干干净净站在那,眉宇间凝重的肃穆便瞬间烟消云散,又换上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向定一问道,“怎么样,我刚才帅不帅?”

定一冷着张脸,看都不愿多看一眼莫一兮便抱起灵剑往洞口方向走。

帅不过三秒,不说也罢。他想。

 

13 精元

狐妖元神一灭,整个壶镇都炸了锅似的,莫一兮和定一早上出了客栈,看见一具具早已发了青的女尸被抬出来盖上草席,镇长匆匆赶来,见了莫一兮便抓着他的袖子跪下连连道谢。

“听周府老爷说咱们镇上来了个高人,开始我只当是骗钱的小混混罢了,昨日听闻镇东荒地那头狐妖被道长除了,这才知道先前是自己太过愚钝……”

莫一兮见这镇老爷四五十岁的人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自己衣服上蹭,忙扯着布料干巴巴地说道,“不客气不客气……先起来先起来……”

他刚要伸手去扶镇长,一只小手却抢先一步扣住了镇长的手腕。

“镇老爷,贵夫人今日可好?”定一笑眯眯地问道。

镇长看着眼前这仙童似的小娃娃,被他眉宇间那股子凌冽给慑了一瞬,颤颤巍巍开口道,“内人……内人二十年前生了场大病,落下了病根,现在……现在在家调养,足不出户……”

“这可巧了,听小二说这镇子二十年前倒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怪事,几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陆陆续续地失踪,消失了几天后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定一扣着镇长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眼里满是胁迫的意味,“不知镇长可否让我们见贵夫人一面,问些明细?”

莫一兮拉着定一的后衣领,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哪有你这么吓人家的……再说,你怎么知道一定跟镇长夫人有关?时间上凑巧的事多了去了。”

定一满脸不可理喻地瞟了莫一兮一眼,小手往镇长家方向一指,“像精元这样的灵气之物,只有纯灵之体才看得到,你感官虽能通些灵,但毕竟肉眼凡胎,看不见那里浮着的赤红灵光。”

“那你早就知道了?怎么不早些说!”

“这灵光薄雾似的,之前又同这么多妖气混杂在一起,哪那么容易一眼看穿。”定一白他一眼。莫一兮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跟着定一半是硬闯地直杀到了镇长夫人房里,定一用灵气稍稍一勾,那火红色的赤狐精元便从胭脂盒里飞了出来,原来那狐妖二十年前被打成重伤后,从北逃到这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为了保命,方才跟镇长夫人做了笔亏本买卖,她给狐妖送去年轻女子作饵,狐妖将自己精元暂留给她助她容颜不老。

“唉——”莫一兮看着瓶内的精元,“妖精作恶是兽性本能,这人呐——倒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想起精元被夺走的一刻镇长夫人迅速苍老的脸,“还说什么年老爱衰,世人莫非都只爱一张皮相,还不如一只妖怪呢。”

“少装模作样的感慨了。”定一踢他一脚,“你打算怎么跟周府老爷交待?”

莫一兮又开始头疼了,“我还是先讲精魄提出来给你吧。”他苦哈哈地回答道。

这只狐妖少说有五百年的修为,可把莫一兮高兴坏了,但是定一吸了这精魄后却看不出变化,莫一兮失望地垂下脑袋,又遭了定一一记白眼,“我看你还是赶紧去趟周府吧,即便没希望的事,也不要瞒着周老爷他老人家。”

“看不出你对周老爷还挺上心的嘛,怎么不跟我一块去?”

“我要休息。”定一说完就背朝莫一兮倒在床上,一副接下来的事我爱答不理的样子。

莫一兮摇摇头,苦着脸去了周府,跟周老爷说了这镇上的狐妖同他家少爷的病并无关系之后,见这老人家空洞洞的脸也真于心不忍。

“周老爷,可否让在下再看令公子一眼?”莫一兮问道。

“道长请便……请便……”

那周家少爷还是同上次一样,躺在纱帐内只露出一截细瘦的胳膊,莫一兮上前握住周少爷的手腕,脉象依旧似有似无的,这时和风骤起,吹得帐影晃动,莫一兮隐约撇到周少爷紧闭的眼梢,上次来时他就听婢女们在窃语,说是这周家少爷虽像个活死人,模样却俊俏得很,现在他这匆匆一瞥,想这话应该不错。

“唉,可惜了,是个冰美人。”莫一兮想,又摸摸下巴,“吊梢眼,定一也是吊梢眼,不知长大了是个什么模样,我看也是个冰冻似的人,不仅冷,还毒。”

他在离开前为展堂作了场法事祈福,希望他的命魄能早日魂兮归来。

“希望我们有缘再见吧。”莫一兮对展堂说。

 

14 初成

莫一兮回到客栈的时候已过了三更天,他看着缩在床上的定一踌躇了一会儿,在他身旁倒下,胸膛贴着定一的背,感到这小娃娃的身子不似前几日那么冷冰冰的了,但一入夜还是把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也罢,这几百年的寒气不是说散就散,莫一兮于是便像前几日一样将他圈在怀里给他送纯阳真气为他驱寒。

第二天早上朦胧转醒的时候,莫一兮感到胳膊一阵麻木,他想定一的脑袋什么时候变那么重了,伸手一摸,觉得这小孩原先软乎乎的胳膊也变得有些咯手了,像是……像是……

莫一兮这会儿才猛地睁眼一看,怀里躺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子瘦削,莫一兮一下僵住了,半点不敢动弹,只转动眼珠往上看,看到白皙如银月的脸蛋和精巧的鼻梁,有些肉乎的脸颊和秀气的眉目还能看出小定一的模样。

定一这是吸了那狐妖的精魄初成形了,接着莫一兮想,这人长大了,衣服呢?

于是他眼睛又往下瞄去,见对方细嫩的脖子往下的地方都裹在了被褥里,莫一兮颇有些失望地将眼睛移回来,正撞上定一黑亮的眸子。

“……”

“……”

他俩沉默地对望了半晌后,定一便笑起来,这一笑让莫一兮背上一阵发寒。

“你刚才在看什么?”

“没……我就是……我……”话还没说完,莫一兮腹部又狠狠遭了一脚,直接飞下了床。

“君子,大侠,不过如此。”定一掀开被子,里面好好地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衣服,外头还披了件水蓝色的长衫。

“我这是担心你……”莫一兮捂着肚子缩在门边。

“担心我什么?没衣服穿?”定一挑了挑眉毛,眼角带笑地讥诮道,“承蒙关心,莫大侠。”

莫一兮觉得这湖山春色都跑到定一眼里去了。

哼,不出所料,果然是个毒美人,他揉着还在发疼的腹部,背起行囊咕哝道,“好心当作驴肝肺。”

莫一兮因狐妖一事在这小镇声名大噪,他也不推脱,把镇上最好的酒都免费喝了遍,还装了满满一壶上等梨花雕走,定一早早就站在镇外,见莫一兮美滋滋地抱着酒壶过来,长叹一口气,“为什么灵剑偏偏被你捡到,我上辈子肯定是倒了什么血霉。”

“我有什么不好?”莫一兮问道,“整个蜀山,我莫一兮天分排第一,武功排第二,除了掌门长老和大师兄,数我最厉害了,还能忍受你的怪脾气,你还有什么可挑的。”

“呵。”定一像是被这话给逗笑了,他忽地转头朝莫一兮笑道,“我看你就是个烂酒鬼。”

他水蓝色的长衫衬着这碧山蓝天,双目清明如水,在日光里整个人像是一截白玉雕的新竹似的。

莫一兮一时忘了回嘴,等定一拖着那身水蓝色的长衫扬长而去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似的挠挠头,懊恼地想,这下可麻烦了。

 

15 鬼婴

出了壶镇之后到处都是竹林,莫一兮和定一已经在竹林里度过了整整三天两夜,今晚是第三夜。

莫一兮躺在一堆枯树叶里御剑玩,他转着手腕,导着自己那把铁剑在空中飞来飞去,画着意味不明的图案,定一没见过有哪个人练御剑术是像他这样,看起来跟小孩拿木棍在沙地上乱画没什么两样。

“你别那么看着我。”莫一兮说道,他手腕向下一转,那柄铁剑就老老实实回了剑鞘里,“等我能御剑飞行的时候,我就带你上天摘星踏月,看落日云海怎么样?”

“哼。”定一在莫一兮边上的那根竹子上靠着,回道,“想风花雪月还是找别人去吧。”

莫一兮刚想数落他无趣,一侧头便看见定一正仰着头,整个人像是被裹在一层银雾里,翘着嘴角似笑非笑的,双眼像是映着这星海的深水潭子。

今夜是个无风夜,皓月当空,繁星如海,莫一兮想要是孤星落凡的话,大抵就是定一现在这样子,清冷孤傲,不可一世,像个孩童似的天真又藏着饱经沧桑的伤感。

这看得莫一兮没由来的一阵心慌,总觉得定一下一刻便真的要像水雾般消散在风里。

“你啊——没事干装什么老成,明明还是个小鬼,个头还没我肩膀高。”莫一兮起身长叹一声,他把自己挪到定一身边挨着他,拿出腰间的酒葫芦在他面前晃了晃,“喝一口?”

定一一脸“你脑子被剑打瘫了”的表情,看看莫一兮又看看酒葫芦。

“我不喝酒,也喝不醉。”定一说道,他皱起眉头,“还有,再说一次,我比你大许多。”

“知道知道,你比我多睡了个几百年的嘛,你有多久没尝尝这人间烟火味了?”莫一兮冲他讨好般地笑道。

定一盯着莫一兮手里的酒葫芦看了半天,接过来灌了一口,立刻满口的梨花酒香。

“不错吧,上等的梨花雕,我自己都没舍得喝多!”莫一兮看定一眉眼舒展,总算是有了些少年的样子,心里才松了松。

“谁稀罕。”定一瞟他一眼,紧绷着的身子倒是舒缓了下来,斜斜地靠在莫一兮身上。

“我又不是个烂酒鬼,不和你争。”定一笑道,把酒葫芦抛还给莫一兮,莫一兮对他的揶揄也毫不在意,只咕哝了一句“没情趣”,见这葫芦里头还剩了一口,拿起来放在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这时候夜已深,竹林里泛起一阵淡薄的冷雾,莫一兮被这酒薰得微微有了丝睡意,刚盍上眼,却听见一声细微的怪响,像是一声猫叫。

接着又是一声。

雾气渐浓,这怪叫一声连着一声,在他们周围此起彼伏,莫一兮睁开眼,看见灰蓝色的雾气里蠕动着几个黑影,将他们围在一个圈里,渐渐逼近。

定一站起来双臂一展,地上升起一圈流水似的屏障,将他们罩在当中,莫一兮这才借着月光看清这些逼上来的黑影。

这是一群鬼娃,嘴里发出婴儿的啼哭声,眼睛大得占了半张脸,眼窝里没有眼珠,漆黑似窟窿,连张开的嘴巴里也是黑咕隆咚的,像是能把人吸到阴间去,他们成群地从林子里爬出来。

这群鬼娃不惧定一的灵气,却也无法穿过这灵气屏障,只像一个个木偶一样堆在周围,不多时,定一和莫一兮就被这群黑压压的鬼娃包了个严实。

“原来不是猫叫是婴儿哭。”莫一兮说道,“没想到这婴儿哭起来也这么瘆人!”

他说着从腰间拿出几道明黄色的道符,咬破了手指在道符上画了一笔血痕,将道符朝四面扔散了出去,定一的灵气壁上立即就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

这是天师符咒,专用于超度恶灵,这些鬼娃只是低阶的恶灵,死去的时候尚未形成心智,并不难对付,他们身上一旦被印上了符文,便化成一团青烟消散在空中。然而这些鬼娃虽不厉害,却十分难缠,超度了一批后另一批又接踵而至,永远打不完似的。

等林间出现第一缕晨光的时候,这群鬼娃便又突然一齐消失了,莫一兮撑着剑半跪在地上大喘气,整整一晚下来,他的气力都快被耗尽了,他转头去看定一,见他额上也沾着一层细密的汗,坐在地上。

他们周围还是一片清和,晨风微凉,吹得这竹影绰绰,昨晚的事像是一场噩梦般在今早了无痕迹。

“这林子好古怪。”莫一兮摇头道,“哪冒出来那么多鬼娃,这附近连户人家都没有。”

“未必没有。”清晨的凉风扑面,定一细长的眼睛一眯,“前面就有一个百人村,尸味可重得很呢。”他说道。

莫一兮看着定一,觉得他墨黑的眼睛里暗涌着浓浓的杀气。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去前方探探。”

 

16 无名村

莫一兮和定一往前走了差不多一里就看到了一个小村。

这小村庄前不着后不就的,似乎也没有个名字,大白天听不到村里有半点人声,莫一兮眼睛一眯,竟然在昼里看到点点星苗鬼火落满了村子。

“我看着是个鬼村。”莫一兮说道。

“差不多,这地方也离酆都不远了。”定一说道,他直直走了进去,莫一兮觉得定一自昨晚竹林一夜后变得有些奇怪,好像老压着一阵火气似的。

这村子虽是死气沉沉的,却也不小,在荒村中找个住的地方也不是找不到,这村里有个被废弃的驿站,不知道是哪一朝建的,估计这儿以往是在城关内,后来国亡了城也灭了,只空留个坍圮的驿站,被这村人稍稍修一修,供给过往的人住宿用。

站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面色灰白,一双鼠眼贼里贼气的,盯着莫一兮和定一瞅了老半天才问道,“几间房?”

莫一兮想,这定一现在毕竟是个少年模样,还像之前那般睡总说不大过去,便要开口回“两间”,嘴巴刚张开,定一就抢在他前面答了:“一间!”

那站主一脸了然的表情,“好好好,上楼左拐,最里头那间。”

莫一兮仰天翻了个白眼,定一头也不回地上楼了,站主凑到他身旁摸着下巴,“啧啧”叹了一番,“道长艳福不浅啊。”

艳福你个大头鬼!我可是个正经人!看不出我浑身的凛然正气吗!

莫一兮愤然拂袖,绝尘而去。

这驿站的房间自然是不能和一般客栈相比,具体点来说,就是房间小了好多,自然,床也小了好多——

“需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是个十五岁的身体吗?”莫一兮隔着张茶桌板脸跟定一说道。

“我知道。”

“所以你看,跟我睡一起也不大好是不是?”

“没看出有哪里不妥。”定一回答。

“你不嫌挤得慌啊?”

“……”定一跟他眼对眼瞪了老半天,突然低头轻咳了一声,轻声飘出一句话来,“我体内的寒气还没化开。”

莫一兮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会儿才听清楚定一讲了什么,拍桌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需要我你可以直说嘛,何必害羞——”他一边笑又一边伸手要去捏定一有些恼红的肉脸,结果正撞上小二来送茶水,那小二涨红着脸,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匆匆放下茶壶就带上房门飞快地出去了。

莫一兮又仰天翻了个白眼,这些人都在想些什么?

定一没心情搭理他,灵剑上的玉魄石一闪一闪的发着淡淡的白光,这间房的窗户朝东面开着,向窗外望去是一片翠竹和绿水,远处是青黛色的山影,山影下沉着一块青紫色的雾霭,定一想那地方就是酆都城了。

他摸着灵剑上的玉魄石,对莫一兮说道,“这地方我来过。”

莫一兮在喝水的间隙看他一眼,“你来过?生前?”

“恩,总觉得这地方……不该是这样的。”定一说。

这地方不该是这般死气沉沉,荒废破败的模样,它应该……应该是……

“荒村小屋,宁静安逸。”定一轻声念道,“公卿巨贾,比不上寻常百姓家。”

莫一兮听了这话,心头涌上一阵怅然若失之感,他重又抬头看了看这窄小的厢房,定一站在窗边,晚风拂过他的长衫,带着那水蓝色的长衫如清水涟漪般飘动。

旧梦似的画面在他眼里一闪而过,厢房还是这厢房,只是桌上摆的是紫砂茶壶和花蝶纹手炉,还燃着檀香,墙上挂的是浅绛山水画,一个人站在那,披着鸦青色的斗篷,窗外初雪映着冬竹……

“你怎么了?”

莫一兮被定一这一问拉回了神,才发现自己失手将茶杯掉在了地上,溅了一地的茶水。

“没什么……不知怎么的……好像做起了白日梦。”莫一兮道,“大概是被你那话给念叨的。”

定一白他一眼,“我只是忆起一星半点的前尘往事罢了,你连这帐都要算我头上?”

“谁让你成天神神叨叨的!”莫一兮冲他喊道。

“到底是谁神神叨叨?”定一朝他瞪回去。

莫一兮闭嘴安静了会儿,又看看定一,开口问道,“你……之前穿过那种鸦青色的斗篷吗?”

定一顿了顿,歪过头看了他半天才神色复杂地答道,“没有。”

 

17 灵火

行将入夜的时候定一听到一声笛音,是用竹笛吹的。

定一嘴角一勾,对莫一兮说道,“来了。”他说完直接翻窗出去了,莫一兮还没搞明白什么来了,一转眼见定一没了影,只好嘟嘟囔囔地也翻了窗,跟着定一直直奔向一处竹林边缘。

这无名村整个都被竹林重重包围在内,出了村看到的除了竹子还是竹子。

绛红的天际挂着几颗寥落星戈,定一往竹音方向寻望过去,只见墨绿色竹影的深处,微微闪着一点蓝白色的光,像是正燃着的星点似的。

“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定一指着那蓝白色的星火苗问道。

“有点儿……”莫一兮拖着下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跟我捡到灵剑那天看到的一样!”

“看来你还有点脑子嘛。”定一笑道,“那是灵火,人死时若是戾气过甚执念太深,其魂魄就会被震散开去,留一主魄附在生前贴身之物上,而那些四散的魂魄大多无法入轮回之道,便落入凡间,吸附日月华光和山水清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灵火,其实就是灵体碎片。”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灵火跟前,莫一兮盯着那一团灵火看,觉得一股子的清冷之气也甚是熟悉,“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的……”

“对。”定一不等莫一兮问完便答道,“我同你说过,这地方我生前来过,魂魄归落何处皆与生前经历的种种有关,或许……我生前很喜欢这里也说不定。”

莫一兮打量了一番周围,这竹林流水人家的,看上去还真是定一的风格,再配上一架古琴一把萧就齐活了,这里想必也曾是个灵秀之地,只可惜这无名村现在已经浸在尸气里变得如同死人村一般了。

“若是这灵火回到了你身上,那岂不是差不多能成形了?”莫一兮问道。

“对,它们比妖怪精魄有用多了,有了灵火,我就不必惧怕魔血妖气这等污浊之物,你也不必时不时就要渡精血给我了,只是……”定一面色一凌,口气冷了下来,“不知道有些妖物肯不肯物归原主。”

话音刚落,夜风骤起,穿过竹叶时带起细碎的窸窣声,一阵诡谲的笑声夹在在风声里,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林间此起彼伏地响着。

一些萤火从林间钻出来,慢慢在定一面前聚拢成了一个人形,是个看起来与定一年纪相仿的少年模样,穿着粗布衣,凌乱的头发拿灰绿色的丝带草草绑了,靠在竹子上邪邪地笑着,那团灵火被他虚握在手心里,乌溜的眼睛看着定一。

这是一只绿竹精,刚修炼成形不久,莫一兮猜是靠着这灵火的纯灵之力炼就的修为。

“我好容易捡了这么个宝贝,你让我还就还?”少年说道。

定一冷哼一声,“这本就是我的东西,你强占着还有理了?”

“那你有本事自己拿回去啊。”少年冲定一眨巴眼,那一团灵火就被他拿在手上把玩着。

定一气得发抖,现在这灵火被一团绿色的妖气罩着,要是他冒然上去硬抢,只怕这竹精一撒手便把自己的妖气注到这灵火里,到时候就会变成一团毫无用处的妖火。

莫一兮就看着这小竹精拿着这灵火在定一眼前晃来晃去,定一干瞪着眼看他。

“咳咳”莫一兮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的存在,“小竹精啊,其实你沾污了灵火也是得不偿失,我们照样可以收服了你,然后炼你的精魄出来啊。”

“我一只小妖的精魄怎么跟这灵火相比?”那竹精笑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无赖之徒,我既不想成仙也不想变竹林老怪,留着这灵火也就当个玩物,你们想要回去也不是没得商量。”

“我就知道。”定一接话道,“滑头小鬼。”

“还轮不到你来叫我小鬼!”竹精气哼哼冲定一喊道,“你个头好像还没我高呢。”

“我比你活的时间长。”

“活得久了不起啊!”

莫一兮觉得头疼,想这一个几十年的妖精和一个几百年的剑灵,两个都活得比他久,怎么尽做些三岁小孩才干的事?他俩就差扯衣服跺脚踩脚趾了。

“好了好了。”莫一兮拉开已经开始互相推搡的两位,他转向那只小竹精,他觉得这只小妖并非凶恶之辈,姑且可以同他做笔生意,“你有什么条件?”

“带我进村!”小竹精说。

 

18 血祭坛

无名村虽说破败,村口地方却贴了两张镇妖符,用来抵御恶灵和妖精的,莫一兮想这人家贴这玩意儿是保平安的,被自己冒然撕掉总不大好,结果定一双手一挥,将这两张符咒直接揭下了,还一脸超然物外的表情领着小竹精进了村。

莫一兮摇头耸肩,跟在他们后头。

这小竹精进了村后反而安静了许多,他直直往村西口走,看起来轻车熟路的,莫一兮想莫非这小妖以前在这村里生活?

“他原是村里的孩子。”定一靠近他轻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莫一兮问他。

“猜的。”

“……”

前面的小竹精忽然停下了,定定地立在一间疑似祠堂的屋前,莫一兮上前一看,这摇摇欲坠的房门上居然贴着两张隐咒符。

他有些诧异,这隐咒符就是为了在妖物恶鬼眼下隐匿行踪用的,这只竹精最多才五十年的修为,居然能识破这隐咒符,他想来想去,除了灵火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你的灵火还有这种能耐?”莫一兮矮下身子对定一说,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

定一瞟他一眼,“抬举了,灵火最多帮修行之人或妖魔多聚集些天地灵气以助修行,他并非能看到这祠堂,而是他记得这地方有这么个东西。”

“哦……”莫一兮上前撕了隐咒符,回头看那小竹精,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在竹林里嬉笑顽皮的样子,脸上沉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莫一兮想这祠堂里或许藏着什么保村平安的东西才贴的隐咒符,这样一来他可得提防这只竹精了,他刚握住剑柄,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按住了他,莫一兮低头一看,是定一,脸上也是一副森然的表情。

“这里以前是血祭坛。”那只竹精说道,他拿起一块牌位,吹开了上面的积尘,“以前这地方闹山怪,弄得人心惶惶的,后来村长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说要拿童婴之血祭山神,才能保得全村平安。”

莫一兮听了便隐隐猜出后来发生了什么,大抵是村民将一群孩子都拿来做了祭,将孩子杀了之后埋在村外竹林里,所以才有了那些鬼婴恶灵,但是这方法也是奇怪,他从未听说哪个道士会以血祭神来除妖的。

“我是村长的儿子,是第一个被拿去作祭的,接着是一些刚满月的婴儿,他们多是一出生便体弱多病或有所缺陷的,父母便干脆遗弃了将他们献给山神。”

莫一兮听了这话觉得脊背发凉,他想到之前在竹林里遇到的那成批的恶灵,应该都是当年被自己父母害死,拿来作祭的。

“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定一说道,“前日我们在竹林遇到了一群鬼婴,后颈上都印有血骷髅似的标记,背后应是有人指使。”

“确实。”竹精将手里的牌位放正,莫一兮借着月光看到上面刻着“柳延辉”三字,他想应是这只小竹精的名字了,“其实根本没有山怪这一说,是那个老道士自己作的鬼,道士拿童血养自己的血妖,被我撞见了怕露陷,便同我父亲说要拿村长的长子率先祭献,以示敬意,之前杀村民的实际上是那老道士养的血妖。”

“后来呢?恶灵总不会是道士养的吧。”莫一兮问。

“后来……血妖反噬,将那群枉死的婴童收入帐下当作爪牙一般养着,替自己采集人血,那些恶灵后颈上的血骷髅是他烙上的,这些恶灵先是咬死了自己的父母,而后是其他村民和过路人。幸而我死时已十四五岁了,心智较他们成熟些,这些年又有灵火作庇,才不受他控制。”

“哼。”许久不说话的定一忽地冷笑一声,双眼里一片深黑色的冰冷,他抬头看一眼那爬满蜘蛛网的灵堂,那里立刻燃气冰蓝色的火来,这火在一瞬间蔓延了整个祠堂,冷冰冰地烧着,将整个祠堂都吞在其中,莫一兮赶紧拉着柳延辉逃了出来。

“都是活该!”定一沉声自言自语道,他周身腾起一股戾气,双眼愈发墨黑,“这些人早该死绝,还装模作样摆什么灵位修什么祠堂!”

说话间整间祠堂已化为灰烬,莫一兮冲进那片蓝火里,也不顾定一身上的戾气会割伤自己,费了好大的劲才堪堪将定一身上的戾气压下,他紧紧抱住定一,感觉定一整个都在微微颤抖。

莫一兮额头抵着定一的,伸手轻轻抚着定一的脸颊,“定一,定一你醒醒!”

许是闻到莫一兮手上传来的血腥味,定一突然缓过神来,他双眼酸胀,眼前一片模糊,半天才勉强看清莫一兮的轮廓。

一滴眼泪落在莫一兮手背上。

定一脸上沾了几道血痕,他一只手扯着莫一兮的衣襟六神无主地呆立了半天,缓缓低下头无力地靠在了莫一兮肩上。

莫一兮轻拍着他的背,贴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19 往事

他们回房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莫一兮心想还好他下山前从蜀山藏宝阁里多顺了几瓶金疮药出来,他身上的剑伤不多,但伤口不浅。

定一沉默地将金疮药抹在他背部的伤口上,莫一兮觉得这药膏还透着丝丝凉意,一点都不扎人,应该是定一帮他缓减了痛楚。

柳延辉坐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屋里气氛有些沉闷,他正踌躇着自己要不要离开会儿,安静许久的定一却突然开口了。

“你说你梦到我生前复姓皇甫,是朝中重臣之子。”定一问道,他也没有看莫一兮,只自顾自地讲下去,“其实我不是什么皇甫家的公子,我是个弃婴,我义父皇甫嵩膝下无子,便把我捡回去当做长子养着。从我出生起哮喘就一直跟着我,义父不惜重金医治,教我读书写字、谋略武功。”

“然后将你打造成这样一把……”柳延辉看着定一想了想,才说道,“一把利剑?”

定一不答话,他解开自己衣襟,露出自己的左肩,肩胛骨处有一块印章似的红色烙印,只有拇指大,印着“皇甫”二字。

莫一兮出神地将手覆在那上面,定一肩头的皮肤冰凉滑腻,让烙印的地方格外突兀,他抬眼看向定一,后者神色淡然,只冷冷地回看着他。

“这是我被捡回去时烙上的。”定一说道,“义父时刻在提醒我他的救命之恩和他多年来对我的养育栽培,利剑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他精心打磨的一个棋子罢了。”

他稍稍耸了耸肩头,重新披上了衣服,“我义父谋权篡位的算盘打了一辈子,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没想到最后败在了一颗棋子上。”定一说完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他记得皇甫被灭门抄家,他亲眼看着皇甫嵩被送出午门外问斩,当时他自己也身陷囹圄,但皇甫嵩人头落地的一瞬,他除了想笑还是想笑,皇甫嵩的枷锁在他身上压了将近二十年,终于有了解脱,即便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了自由。

“你就是那时候死的?”柳延辉问。

“不是,我记得我离世之时各地已经是一副烽烟四起的景象了。”

“既然皇甫一家都被问斩了,又为何独留你一人?”

定一紧抿着嘴,半天才答道,“我不知道,那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但我活得几乎生不如死,我好像被关在一个地方,那地方虽灯火通明,却总让我感觉犹如无尽的长夜,我不再被准许会见任何人,除了一个。”

“谁?”

“太子。”答话的是莫一兮,他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凝重地抚摸着那把灵剑,“这把剑是太子送你的,我梦到过你的事,太子对你似乎器重有加,你能幸免于灭门之灾,想必是他保的你。”

莫一兮不愿细想这君臣背后的交情,听定一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定一肩上温凉细腻的触感,那拇指大的旧伤疤,还有他说的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这些莫一兮都觉得似曾相识,这让他感到揪心。

而定一看起来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转而向柳延辉正色道,“你想我们帮你除了那血妖吗?”

柳延辉低下脑袋,略有些愧疚地点头,“那些恶灵是无心害人,我希望他们早日得到解脱,入轮回之道,好过被血妖拿来当做害人工具。”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得把灵火给我。”定一说,“这只血妖的能耐非同一般,若不成形,我可没有把握我们能治得了他。”

柳延辉瘪嘴,不情不愿地撤了妖气将灵火交给定一,定一伸手一挥,“出去。”

莫一兮难得配合地转身出去了,担忧地看了一眼房里的定一,才缓缓关上了房门。

 

20 成形

莫一兮和柳延辉在外头杵了许久,柳延辉耐不住好奇使劲扒拉在门上往缝里看,只看到一团忽明忽暗的青蓝色的光,跟水月似的柔和,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

“别费心了。”莫一兮靠在门上懒洋洋地开口道,他手里晃着刚装满的酒葫芦,“到时候惹火了他你可是得不偿失。”

柳延辉瘪嘴,他把兴趣转向了酒兴正高的莫一兮身上。

“你是蜀山弟子?”

“恩。”

“真奇怪。”柳延辉说道,“一般道士不像你这样。”

“我怎么样了?”莫一兮冲他抬抬下巴,“喝酒?带个剑灵到处跑?”

柳延辉摇摇头,“最奇怪的不在这里,在你的命格。”

柳延辉修为虽说不高,灵气却很足,因而能在人相中看出一些因果命格来,他越看莫一兮越觉得此人不像普通的道士,他见过蜀山的弟子,多是些清修正气之人,眉宇间凝的都是些天地浩气或是山林仙气,但是这个莫一兮不一样。

“哦?”莫一兮饶有兴趣地弯下腰平视柳延辉,“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命格啊?”

柳延辉凝神,见莫一兮额上显出一苗正腾着的龙形金火,很浅,像是浮在水上的日影。

“你的天罡之气似乎特别足……”柳延辉说道,他蹙眉见莫一兮周身同样绕着一股浅金的流火,有几分耀眼但既不灼人也不刺目。

不像是有仙缘,却又绝非寻常人等。

“哦——我知道了,你是——”柳延辉正要说话,房门“哐”一声打开了,里头带出一股灵透的清风,柳延辉看到一个清瘦的人影站在房中央。

“定一!?”柳延辉上前围着他转悠,这脸还是玉盘似的脸,下巴倒是削尖了些,看上去冷冽的许多,现在的定一看上去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子颀长,比柳延辉也高了许多。

“这便是你成形的样子?”柳延辉问道。

“是。”

清冷的晨光落在定一身上,像是映着薄雪,深黑清亮的双眼里是褪不去的星点辰光,眉目清俊疏朗,上挑的眼梢含笑时流转过潋滟春色,真的是一副风采神韶的模样。

“你……这模样还真是……”莫一兮话在舌尖滞了半天,才感慨道,“还挺美——”

他话音还没落,背上就传来一阵钝痛,定一拿剑柄避着莫一兮的伤口利索地捶了他一下,嘴里冷哼一声,“不用你来提醒我,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夸你两句也要挨骂!”

“你不说话别人不会把你当哑巴卖的。”定一毫不留情地呛他,却还是忍不住浅笑起来。

莫一兮揉着后背,见定一这样也不跳脚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血妖的事怎么说?”

“简单,现在村口的镇妖符已经被我们撕了,血妖见不得光,定会在入夜时分潜入,到时我们伺机而动。”定一答道。

“怎么个伺机而动?你不会把全村的人都拿来作饵吧?”莫一兮瞪着他,这确实像是定一会干出来的事。

定一不说话,只挑起眉梢笑笑,莫一兮开始想法子怎么保护村里的活人了。

“诶,你的剑灵看上去怎么那么狐仙样?”柳延辉凑到莫一兮耳边悄声说,莫一兮刚想问“什么叫狐仙样”,便看到柳延辉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别以为我听不见。”定一收回手冷声说道。

成形的灵体以风为耳为目,百里外的风吹草动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这下完了,连背后咕哝点坏话也不行了,莫一兮想。

 

21 血奴

傍晚时分,天边忽然腾起一片血红的云影。

定一靠在门边,眼见着那云影越扩越大,等罩到他们眼前这块天的时候,夜色已降,从云缝里看出去黑魆魆的,不见半点月光星点。

“你是不是在想怎么保得村民不受血妖侵害?”定一转向莫一兮问道,后者坐在桌边,原本百无聊赖的样子,听了这话嬉皮笑脸起来。

“嘿嘿,我就知道你有法子。”莫一兮道,他凑到定一身边说道,“原本我是想布一张天罗网,把这无名村盖住,但一想,这样就无暇去收服他了……”

莫一兮还没说完,定一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又是一划,莫一兮麻木地看着手心沁出血珠来,一滴,两滴,落在地板上。

他单边眉毛跳了跳,“又是我的血?”

“倒也奇怪,你的血特别招六界惦记。”定一伸出手指抹了些血,放到嘴边舔了舔,莫一兮盯着定一露出一小截舌尖,卷着自己殷红的血又缩了回去,勾起的眼角含着春水,看着有几分勾魂摄魄,莫一兮这会儿有点明白柳延辉说的“狐仙样”是什么意思了。

“你的血燃着元阳火似的,只要有你在,无论妖界魔界,都只冲着你来,所以你什么也不用做,放几滴血引血妖来便可。”定一解释道。

柳延辉从莫一兮身后蹿出个脑袋来,“对对对,拜你命格所赐,你的血气味特别明显,百里之外都能闻到,再加上定一是纯灵之身,我估计血妖根本懒得管村民这些又笨又无用的血肉之躯。”

莫一兮一边扯着身上的布料包伤口,一边有些气急败坏,“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这手就没好过!还有,说了半天,究竟什么命格啊——”

柳延辉刚要开口,话又一次被打断,一团黑血般的影子从窗户伸进来,像只焦黑的血手,定一提剑将剑尖往地上一戳,地上顿时擦出一股冷冽冽的白火来,顺着木板直直燃向那团血影。

“看来这地方是不够打了。”定一笑道,见那影子缩了回去,便越出窗户追上,莫一兮也跟在后头,许是因为想起生前往事,定一似乎对这只血妖异常仇恨,这可不是件好事,莫一兮忆起定一昨晚的样子,心头一凉。

无论如何,不能让仇戾之气反噬了他,莫一兮想。

这无名村已经被血妖设了界,四面八方黑压压的影子把这地方围了个密不透风,印着血窟窿的鬼婴陆续从黑影里爬出来,匍匐着向他们三人蠕动,尸气被他们从地底下带上来,整个村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尸臭味。

莫一兮看到路边零零散散倒着几个村民,面色僵白,有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尸斑和血泡,估计是被鬼婴碰着了。他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叠天师咒符,划上血往天上散去,这些咒符便纷纷向四周的鬼婴额上贴。

定一站在这浓黑的夜色里动也不动,忽起的夜风带起他的长袍,定一向风源处看去,那里聚着一团漩涡似的血黑的云,云雾里显出一个人形来,身子干瘦细长,竹竿似的双臂垂下来几乎要拖到地上,灰白的脸上裂着一张血嘴,脑袋歪到一边像是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它歪着脑袋往地上看,见着眼前的定一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这便是血妖!?”莫一兮皱起一张脸,嫌弃道,“那老道士也真是……养个妖怪不能挑只好看点的养吗!也不嫌气味重!”

“那是血奴,不过一具傀儡罢了,但是难缠得很。”身后的柳延辉喊道,“血妖起码有个人形,比它帅那么点。”

那血奴行动极为笨拙,然而他就像影子本身,虽有实体,却怎么也打不死,似乎也感觉不到痛,无论定一与莫一兮如何斩杀,这血奴只顾用自己身子朝他们俩扑,砍下来的一截手臂一沾地便化成一滩血水,不一会儿又融到血奴身上。

“这玩意儿不过是用血肉堆成的鬼影罢了,那血妖估计是作了什么法,让它得以活动,只要破了妖法,它便是一团死物。”莫一兮说,他眯眼看着那两人高的血奴,用剑指着它的眉心,那里亮着细微的血光,“你看,跟鬼婴一样印着血骷髅的标记。”

“哦?”定一紧靠在莫一兮身旁,勾着嘴角冷笑,莫一兮看到他原本黑亮的双眼此刻微微泛着红光,脸上沾了些血滴,衬着那双暗铜的双眼显得格外妖冶邪魅。

“定一!?”莫一兮想伸手去拦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血奴虽是用凡人的血塑成的,但想必也是混入了那只血妖的妖气,方才定一沾了这血,便被妖化了些许。

莫一兮眼睁睁看着定一挥剑直冲向那血奴,心头一急,将手里的剑掷了出去,剑光一晃,定一手里的灵剑便被震落在地,莫一兮抱住定一闪身躲开了血奴的利爪。

“你干什么!”定一怒道,他双目已变成了赤红,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莫一兮二话不说便画阵硬生生将他圈在了原地。

“你在这里等我。”莫一兮说,他伸手擦掉定一脸上的血,双眼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声音里隐隐沉着冷硬的怒气。

 

22 竹音

一阵竹笛声响起。

接着夜风携着越来越多的竹笛声从无名村外的竹林来。

鬼婴们停止了啼哭,像是在聆听,那竹笛声是从柳延辉那传来的,他手里拿着一根长笛,鬼婴们缓慢地向柳延辉爬去,将他围在一个圈中。

定一被莫一兮的束缚阵困着,竹笛的声音飘进他耳朵里,听起来像是风过竹林,水流在溪,定一觉得有一线清泉淌过心头,眼前忽然腾起一层薄雾,洗去了原本看到的一片血红,薄雾后头是一片苍翠竹林,竹叶上还悬着露水,一个人站在那,穿着明黄色的广袖锦衣。

“真是个好地方啊,要是没有江山社稷,你我便可以在此隐居,与日月相伴,与山林相对,也别有一番情趣啊。”

“……太子殿下。”定一脱口而出。

这感觉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相熟相知,即便他早已忘记太子的音容相貌,眼前的雾气渐浓,太子转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定一想上前去看看他的样子,但他动弹不得。

太子在白色的雾气里逐渐淡成一个灰色的影子,然后消失不见,等雾气完全散开的时候,定一在一声巨响中惊醒,他睁开眼睛,眼前站着血染的莫一兮。

那是血奴轰隆倒地的声音,莫一兮的白袍上都是血,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爬出来一般,定一看到一把铁剑插在血奴的眉宇间的血骷髅印上,几乎整把没入。

“你身上的妖气散了。”莫一兮说,他除了束缚阵,血奴一倒,四周血黑色的屏障也不见了,定一瘫坐在地上,天上残星冷月已经褪去,他仰头看着莫一兮,他的脸上也带着血污,晨光照在莫一兮身上,连同他身上的血污也一并染成了金色,看上去宛如天尊。

“你没事吧?”莫一兮问。

定一摇头,他站起来的时候柳延辉扑到他身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你的笛音是怎么回事?”定一问道。

“那是竹音,是竹林之声,会勾人忆起生前美好之事,以此化解怨念,消散戾气。”柳延辉答道,他把那支长竹笛拿在手中转了一圈,“鬼婴的怨念和你身上的戾气就是用它化解的,之前我就用过一次,我们村好久没有外人来了,血妖便一直扣着那些鬼婴,我也不知道这血妖究竟藏在何处,直到你们出现,这些鬼婴才重新被他派将出去,这次可好,咒符一撕,所有鬼婴受怨念驱使都聚集到这来了,让我一次性净化了他们。”

后面的话定一半点没听进去,他茫然地看着村口外探出的竹叶,叶上也挂着几滴露水。

“怎么,喜欢啊?”莫一兮凑到定一身旁,他抱着胳膊有模有样地打量起来,“我也觉得这地方不错,现在鬼婴没了,尸气也散了,如此一来这儿倒成了个挺好的终老之地,与日月相伴,与山林相对,不如我们以后来此隐居,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啊。”

这话说得定一心头一颤,他转头看着莫一兮,对方脏兮兮的脸上挂着风淡云轻的笑意,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莫一兮被他这一出弄得有些懵,他想伸手去擦,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抬起的胳膊又僵在了半空中,定一的眼泪便落在了他的指尖。

“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定一面无表情地看着莫一兮指尖上的泪水,“不过是怀念起一位故人而已。”

“故人?”

“一位失信于我的故人。”定一答道。

一旁的柳延辉已经蹲着看了半天白戏了,忍不住出声道,“道长,你要不要把自己规整规整先?还有,血妖还逍遥在外呢,你们不打算为民除个害?”

“那是一定的,我们蜀山弟子心怀的可是天下苍生啊~”莫一兮笑嘻嘻道。

“哼。”定一冷哼一声,“你自己去拯救苍生吧,我可不是那把杀鸡用的牛刀,就不奉陪了。”

“喂,你有没有良心啊!”莫一兮喊道,而定一只甩给他一个冷傲的背影。

“他是不是在气你把他困在阵中啊?”柳延辉踮脚在莫一兮耳边悄声说道,定一冰霜一样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我才没有!”

“……”莫一兮想了想,三两步追上定一,“我也是为了你好嘛,你没看到你自己那样子,眼睛红得跟血玉似的,都要成狐妖了——”

“都说了我不生气!我皇甫定一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定一喝道,脸上忽然传来一股黏腻感。

莫一兮双手捏着他的脸颊,在他脸上留了两道血印子,“放心,这是我的血,很金贵的哦——给你补补元气。”

“莫一兮!”定一抄起剑便要向他挥去。

莫一兮双脚一蹬,背上的铁剑飞出鞘来稳稳地拖着他,“哈哈!我会御剑飞行了!待会儿我就带你上天看云海去!”

“都说了我不稀罕!”定一仰着头冲他喊道。

再次被丢在后头的柳延辉无奈地摇了摇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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